《茶花女》
众所周知,电视剧里主人公咳嗽的时候如果拿手绢捂嘴,就一定会吐血。这个戏剧性场景告诉我们,主人公病得很重,可能不久于人世了。猜猜编剧会给他安排什么病呢?大概是肺病,可能不是肺癌就是肺结核?
如果说现代人对肺癌这种设定更为熟悉,在古装片里,死亡的代名词可能会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病。
在肺结核还是不治之症的年代,人们谈“痨”色变,电视剧突然的咯血片段不免让人觉得大限将至,难谈“娇袭一身之病”的美感,但在19世纪的西方文学里,肺结核绝对称得上是最美、最浪漫的一种病,以至于主人公竞相感染,甚至成了“文青”的标志。
喜欢得肺结核这种事听上去好像很难理解,不如先让我们来想一想哪些小说的主人公得了直肠癌或是膀胱癌之类的病……
我觉得你是在刁难我胖虎。
但是如果换成肺结核,很多人能毫不费力地举出几个例子:小仲马《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鲁迅《药》中的华小栓,托马斯·曼《魔山》里的汉斯,《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小伊娃,郁达夫《迟桂花》中的翁则生、真砂子、郁先生……
在现实中,患过肺结核的艺术家同样有一长串的名单:鲁迅、郁达夫、萧红、林徽因、契诃夫、卡夫卡、济慈、雪莱、席勒、爱伦·坡、肖邦……
看到这里,你一定感觉这种病非常“文艺”,而且好像钟爱那些生性敏感、有创造力、卓然不群的艺术家。没错,你不是一个人。
如果说鲁迅笔下那个用“人血馒头”来治的肺结核给人的感受是痛苦和愚昧,19世纪西方文学中的结核病呈现的却是另一种浪漫的样貌,这种浪漫化倾向也影响了那个中国和日本等地的现代作家。
在19世纪的西方,肺结核被称作是艺术家的病,无论是医生还是门外汉都产生了这样一种观点:这种病钟爱某一性格类型的人。
这无疑给患者带来了压力,好像这种病完全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但同时,这更像是某种慰藉,像雪莱安慰济慈说的那样,“痨病是一种偏爱像你一样妙笔生花的人的病……”
是不是突然觉得得肺结核好像是件很荣耀的事,健康反而显得很粗鄙?在那个特定时期,确实是这样的,不流行健康,流行得病,而且还得是肺结核这样在当时可能致死的病。
为了让疾病仅仅被作为疾病看待,苏珊·桑塔格写下了《疾病的隐喻》,讲了不少和疾病相关的有意识的事情。
十八、十九世纪,贵族逐渐没落,但他们身上的文化修养和高雅趣味,仍作为优势,占据着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堡垒。
想象一个“粗俗的”资产阶级暴发户,每天吃很多的肉和蛋,由于摄入了过多嘌呤,引发了通风病。他可能是像莫泊桑笔下的“图瓦老爹”那样臃肿、肥胖、气急。而使人形销骨立的结核病,就显得贵族多了。对那些势利者、暴发户们来说,结核病是文雅、精致、敏感的标志。
难道他们不知道结核病人呼出的气息有臭味吗?他们知道,但这种被看做是有教养的人得的病仍然很有吸引力,夸张点说,人们宁愿受尽痛苦,被当成一个有浪漫气质的人死去。就这样,结核病被浪漫化了。
像苏珊·桑塔格说的那样,“柔弱的、气息很浅的年轻女子与苍白的、佝偻着身躯的年轻男子争先恐后,惟恐没染上这种(那时)几乎无药可治的、使人丧失行动能力的、非常可怕的疾病。”
可是肺结核怎么就文艺了?
好像还是领会不到肺结核的美感啊……(一定是因为内心不够文艺吧,摔)
让我们调整一下脑回路。
现在有这么两个人,都心怀大愿。
“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
这是鲁迅《病中杂谈》的一段,是不是稍微有点感觉了?(还是想选大饼怎么办……我们还是理智地分析一下……)
肺结核的症状对比极为突出,苍白与潮红,一会儿亢奋,一会儿疲乏,它有很多可见症状,最有名的就是往手帕上咳血,此外还有逐渐消瘦、咳嗽、疲乏、发烧。
在苍白和潮红的摇摆中,肺结核有着丰富的隐喻。结核病被认为能带来情绪高涨、胃口大增,性欲旺盛。当然,许多症状都是假象——“表现出来的活力不过来自虚弱,脸上的潮红看起来像是健康的标志,其实来自发烧,而活力的突然高涨可能只是死亡的前兆。”
发烧的肺结核患者被看做是被热情“消耗”的人,热情销蚀了他的身体。在文学世界里,据说能催发性欲的肺结核,给茶花女增添了非凡的魅力,粉白消瘦的面容在日本作家笔下则被比喻为“夏之夜阑隐约开放的夜来香”。
这样,肺结核成为了一种爱情病。王独清笔下的男主人公偏执地爱着一位纤弱、苍白、忧郁的患肺结核病的少女,甚至甘愿与她一同患病,而得知她症候已经退去时,竟感到深深的失望。
像《魔山》里说的,“疾病的症状不是别的,而是爱的力量变相的显现;所有的疾病都不过是变相的爱。”美与爱在这样的身体上融合了。
结核病也与时间相关“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在英语和法语中,描绘肺痨时,都有‘疾跑‘’(gallop)的说法。”威胁生病的肺结核更是死亡的代名词,通过有关肺结核病的幻象,可以美化死亡。
爱、美、时间、死亡,这些文学中的重大议题,都奇妙地汇集在了肺结核上。
除了潮红的脸庞,纤弱的体型和浪漫的气质,使之与文学结缘的还有漫长的治疗过程。
过去,结核病被认为是一种湿病,必须把湿气弄干。十九世纪初开始,出去旅行或隔离于疗养院成了一种治疗方式。
医生建议的地点可能是岛屿,高山,沙漠……总之要远离城市。这正好符合消极浪漫主义以逃避来对抗资产阶级的倾向,“结核病成了自我放逐和过一种旅行生活的新理由”。
疗养院这种“有故事的地方”,正好提供了一个空间,这里成为郁达夫小说的典型
场景之一,《魔山》的故事也发生在阿尔卑斯山上的疗养院。
不过,似乎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为什么结核病一定要发生在“肺”上?只有肺才能感染结核菌吗?
其实结核菌也能分布在身体的其他部位,但由于肺与呼吸、活力相关,似乎肺结核更适合关于结核病的种种想象。“肺部是位于身体上半部的、精神化的部位”,如果病症发生在结肠、膀胱、直肠、前列腺,总难免有些羞耻,这也可能是电视剧里的人一得癌症就是肺癌的原因之一。
年,科赫发现了结核杆菌,人们才知道是这种细菌导致了肺结核。
卡夫卡年的一封信里说道,自己“逐渐认识到结核病……并不是一种特别的病,或者不是应该享有一个特殊名称的病,而不过是强劲的死亡细菌。”
到了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链霉素、利福平等抗生素治疗方法成熟后,结核病终于得到了有效治疗。
随着科学的发展,有关结核病的神话也逐渐消散了。当然,它并不是一下子消失的,它“在二十世纪妇女的那种时髦(对瘦的崇拜)中”,找到了最后的栖身之地。”温莎公爵夫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富无尽头,瘦无止境”。
肺结核之后,疾病的隐喻远未结束。
现在,癌症成了不治之症的代表,但它好像缺少了点浪漫气质。人们一提到癌症,就是癌细胞“入侵”、“攻击”、“扩散”之类的词,有点军事风格。而且,化疗带来的痛苦,使死亡显得没有过去肺结核患者“游山玩水”那么从容。
不过,癌症也在文学里找到了自己的领地,那就是科幻小说。癌细胞入侵身体,和外太空异形生物入侵地球似乎不能更配。
与肺结核的那种与体液、气息相关的生命的消耗不同,癌症似乎是“身体组织蜕变成硬物”的过程,比如乳腺癌可能被写成“我乳房里的这种邪恶的花岗岩般的物质。”
但也有一种非肿瘤形式的癌症常常出现在电影里,成为代替肺结核的浪漫病。那就是白血病。
白血病患者一般不伴有可见的身体变形,而是活力减弱,从而显得更为柔美。因此,以柔美为女性传统审美理想的东亚国家,更爱用白血病。
折磨人的“精神错乱”也被看作是罗曼蒂克的病。
人们常说,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精神错乱成了高超感受力的标志,患者可能被看做是敏感、愤世嫉俗的人,正常人反而生活在粗俗的世界里。和肺结核的“旅行”相似,精神错乱像是“心灵旅程的放逐”。
最近还常被神化的例子可能是自闭症。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可爱之处,自闭症小朋友也如是,有些孩子在某些领域还很有天赋。
但是有人就指出,这种认识有时难免会走向极端,那种所有自闭症小朋友都是天才的理解,可能并不利于人们科学地、正确地认识和治疗它。而客观的认识,并不妨碍我们尊重、爱护这些孩子们。
或许只有随着医学发展,我们对疾病的态度才能变得越来越客观,既不是歧视,也不是神化。
参考文献:[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年版吴晓东:《一片被蚀而斑斓的病叶——疾病的文学意义》,《书城》,年第4期陈艳烽:《中国现代文学中肺结核的浪漫隐喻与消解》,宁波大学硕士学位论文,年
然若现在树枝细着 风中摇摇然若Cerne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