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天地之间有杆秤
01
邓大嘴拖着病弱的身体回到了陆水。
医院里就医,他的支气管炎反复发作,后来发展到了肺气肿,胸腔积水,被迫住院。他在病床上向组织写申请,要求辞去所有职务,全身而退,回陆水去。组织上批准了他的请求。组织上医院继续治疗,身体恢复后再回陆水,并派了秘书专门护送他。
出了江城机场,就见皮市长带了一帮人来接他。皮市长在邓大嘴援藏的第二年就由代理市委书记变成了市委书记,人大郝主任就在那一年退下来了。
皮市长在江城的滨江大酒店准备了一桌饭给邓大嘴接风。邓大嘴听说是接他去酒店吃饭,就不肯上车,说:“饭就不用上酒店吃了,大鱼大肉的我也吃不下。我倒是想吃江城的热干面了。”
皮市长拉住他说:“饭已经订好了,不能退。保证没有大鱼大肉,你放心。”
滨江大酒店位于长江边上的滨江大道旁,是五星级的国际大酒店。进了酒店的玻璃旋转门,走进铺着红地毯的金碧辉煌的总统套间,邓大嘴就有些不自在。
皮市长把他安排在旋转餐桌的主席上坐了,其他人依次坐定。菜陆续上来了,大盘小碟一共二十多个,还上了两瓶茅台。邓大嘴捂着胸口的手在抖,“老皮,你,你这是......我不喝酒,给我来一碗热干面。”皮市长有些尴尬,他挥了挥手说:“把酒撤了。我们以茶代酒,敬我们邓书记。”邓大嘴说:“你们喝,别管我。我吃面就行。”他的脸忽然胀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捂住了口,弯下腰去。
这顿饭吃得有些冷清,菜基本上没有动。吃完饭,皮市长对邓大嘴说:“我们已经联医院,挂了号,现在送你去吧?”邓大嘴说:“算了,不用去。我这是慢性病,不用住院,吃中药慢慢调理就行了。还是回陆水吧,回陆水找中医大夫看看。”皮市长说:“好,听你的,就回陆水。”
02
第一个走进邓大嘴家来看望他的是原人大主任郝民。他的手里拎着两盒营养麦片和一盒老年高钙奶粉。
踏进门口,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煎熬中草药的味道。邓大嘴的老伴在厨房里忙碌着,一个蜂窝煤炉上坐着一个乌黑的陶罐,陶罐上面扑腾腾地冒着热气。邓大嘴坐在一把小凳上择菜。
邓大嘴家的门是敞着的,外面没有装放盗门,也没有纱门,只是到了夏天里面才挂了一幅纱帘。
“老伙计,听说你回了,我赶过来看你。你还好吧?”郝民对邓大嘴说。邓大嘴抬头一看,见是老书记来了,忙站起来,拍了拍手说:“还好还好。老领导,看您客气什么。您坐,我去倒茶。”郝民进厨房跟邓大嘴的老伴打了个招呼。邓大嘴的老伴在围兜上揩了揩手,说:“郝主任,您来了?我两个伢儿晚上回来,您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郝民说:“要得。”
郝民接过邓大嘴递过来的茶,坐下了。他见邓大嘴的脸色瘦削而灰暗,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医院好好看看?身体可是开不得玩笑的。”邓大嘴说:“老毛病,习惯了,没事。都是高原反应闹的。您还好吧?我应该先去看您的......谢长根、吴铁头,还有小杜,他们都还好吧?”“你是病人,应该我来看你。——谢长根,下到麦岭乡,当书记,给当地干了不少好事,他是个踏实实干的人;吴铁头,早两年就退了,回了乡下,开了一片山栽树,他是个闲不住的人;那个小杜,你走了后他就主动要求下乡镇去了,我好久没有他的音讯了......我抽空给你打听一下。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你回了。”
邓大嘴的两个孩子回了。儿子医专毕业后,进了一家制药厂,当质检员;女儿读完卫校后,进了乡镇卫生院,当护士。他们都谈对象了,就等父亲回来带来给他看看。
“爸,您回了?怎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去接您。”儿子说。儿子对父亲有一种敬畏。儿子见到了郝民也在,连忙打招呼:“郝伯伯好。”郝民点了点头,笑着说:“公子和公主都回了啊?”
邓大嘴见儿子成熟了不少,内心既有一种安慰,又有一种愧疚。儿子现在是大龄青年了,该成家了,因为自己被组织派去援藏,孩子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女儿跑到邓大嘴跟前,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噙着泪,说:“老爸,你......你的脸色怎这难看?你是不是病了?医院去吧?”
“没事,爸没事。去吧,去帮你娘做饭,郝伯伯要陪我们一起吃饭。”女儿还是那么天真可爱的样子。女儿也不小了,该找个人家了。她的穿著还是那么干净朴素,看上去像个稚气未脱的学生。邓大嘴忽然感到鼻子猛地一酸。
孩子们进厨房去了。
忽然听到常委家属院大门口传来吵闹争斗声,有人在高喊:“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邓书记!”“我们要见邓书记!”“......”
郝民起身对邓大嘴说:“你坐一坐,我出去看看。”
不一会,一大群人蜂拥着进来了,他们是环卫所的工人。“邓书记,您回来了?我们来看您,门口的保安不让进,我们就和他吵起来了。听说您病了,大家都要来看您,后来派了我们这些代表来了。我们没有买东西来,就凑了一些钱,您一定要收下!”领头的一个老工人捧着一个大红包。
邓大嘴连忙把红包推开了,说:“这钱,我不能收,心意我领了。谢谢你们来看我。我没事,一点老毛病。都别走,在这里吃饭,正好老书记也在。”
“这钱您要不收,就是您看不起我们环卫工人,我们就走!”老工人生气了。
郝民把他们屋里让,说:“这钱,邓书记不收,我代你们收下了。你们都别走,在这里吃饭,我陪你们!”
工人们不肯进屋,说:“我们这身上不干净,有气味......我们不在这里吃饭了。”
邓大嘴说:“别说了,都进屋。我祖辈父辈都是农民,我的身上有与你们一样的气味。都进来吧!”
工人师傅们相互推扯着,谦让着......
03
一开春,全村的二十多名党员干部就上了乌甲山。
在吴铁头的多次动员和鼓动下,村委会召开了由一户一个代表组成的村民代表大会,通过了将乌甲山重新收回集体栽种集体林果的决定。村办麦酱厂也逐步走上了正轨,规模日益扩大,产品已经销往了周边县市和省城;村集体经济逐步有了积累,又创办了米面加工厂和山茶油厂,免除了村级提留和小学学杂费。
沉寂的乌甲山又喧闹起来了。
魏紫槐在山上养了一大群鸡、兔和旱鸭子,还喂了两头猪;小黄是母狗,也产崽了,生了四只小土狗。她已经舍不得离开乌甲山了。她对吴铁头说,她还想养牛。也不叫它耕地,就让它吃草,这漫山遍野的草够它吃的。吴铁头哈哈一笑说,你还想养母豹哩。魏紫槐也一笑,说,豹倒不想养,想养匹小马是真的。
吴铁头感到魏紫槐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抱怨爱唠叨了,有时候说着说着还羞涩地红了脸,像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她喜欢跟着他,他到哪她就跟到哪,如影随行,对他百依百顺,温柔有加,有时候他想,她什么时候就变了一个人呢?
中午大伙就在吴铁头的茅棚里搭伙,魏紫槐烧茶做饭。她整天笑呵呵地忙进忙出,乐此不疲,大伙叫她阿庆嫂,她也不嗔,很爽快地应了。她说:“阿庆嫂就阿庆嫂!我就喜欢电影里阿庆嫂。”她这个雅号就叫开了。
有人上山来了。那人戴着半新不旧的草帽,一只手拄着竹棍,一只手提着包,走路慢吞吞的。走近来,魏紫槐才认出来,那人是邓大嘴邓书记。
“邓书记,您怎来了?您回了吗?您不再去西藏了吗?”魏紫槐只顾了说话,也忘了让座和倒茶了。
邓大嘴自己找了个草团坐下了,喘了一阵气,说:“回了,再不去了。我来看老铁头,你去喊喊他。”
魏紫槐应声去了。
不一会,二十多名党员干部都过来了,有人搀着吴铁头。
“老邓......”
“老铁头!”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互相打量着,从头到脚。“老邓,你......你脸色不大好啊,该不是病了?”吴铁头拉他在草团上坐下,说。
“没事,没事,高原上呆久了,都是这个脸色。你还好吧?”
“好,好......”吴铁头应着,眼眶湿了。
魏紫槐端过茶来,递给邓大嘴,说:“他呀,退下来后,就很少离开过夏洼这个山旮旯了!”她迷离地看了吴铁头一眼。吴铁头嘿嘿地笑着挠了挠头。
“这次回来,老伴跟着我,回了老家一趟,老父老母还好,我就放心了。这次我一个人下来,没让老伴跟着,我想到处走走,看看一些相知故旧。”邓大嘴喝了一口茶,“也没有什么带给你,就带了一盒藏族酥酪糕,算是一点心意。下一站,我去看看谢长根,还有小杜,然后再去五七农场和老红机厂看看。小杜跟了我多年,吃了不少苦,我对他关照得太少了......”
“小杜他......”吴铁头低下了头,“他是个好伢......你已经......见不到他了。”
“你说什么?!”邓大嘴瞪大了眼。他看了一眼所有在场的人。
“他......是个好伢呀!怎么就想不开呢?”村支书丁四锣说。
“你带我去看看......”
04
小杜的坟冢上长满了蕨菜和巴茅草。不久前被人拔过,现在又疯长起来了。没有墓碑,坟头上有很多五颜六色的小石头拼成的心的形状。坟的周围栽植了四株一人多高的松树,都已经成活了,长得郁郁葱葱。
“小杜,你这个伢呀......”邓大嘴弯下了腰,剧烈地咳喘起来,几乎站立不稳。丁四锣赶忙上前把他搀扶住了。邓大嘴从包里拿出一个瓶来,拧开盖,倒出一大把药丸,全部倾入口中,又从包里拿出一杯水,仰头猛地灌了几口下去。只见他喉头上下抽动了着,然后闭了一会眼,脸色胀得通红。
“老邓,你没事吧?”吴铁头走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
邓大嘴直起身,默默地伫立了好一阵,才侧过头对丁四锣说:“为什么没有立个碑?”丁四锣说:“小杜生前的遗愿,要埋在乌甲山上,不要墓碑......他说他要闻着麦酱厂飘来的酱香......”
“我要去看看他的父母和弟妹......”邓大嘴说,“你们都忙去吧。”
吴铁头拉住他说:“吃了再走,就在我那茅棚里和大伙一起吃。我老婆子在做饭。”
丁四锣也拉住他说:“邓书记,到我们村里去吃。您好不容易来了......”
邓大嘴摆了摆手,说:“不吃了,也吃不下。你们都回了,忙去吧。”
众人都上来拉扯,一定要他吃了饭再走。邓大嘴见拗不过,便随他们往茅棚走去。
二十多个人,就做了一盆土豆烧五花肉和一盆豆腐炖大白菜,蒸了一锅红苕和玉米棒。丁四锣端出一把竹椅让邓大嘴坐,邓大嘴不肯坐,吴铁头硬把他摁到椅子上。丁四锣递过碗筷来,邓大嘴摆摆手,没有接。他示意自己吃不下,拿了一个玉米棒啃。啃了几口,还剩下一大半就吃不下去了,他拿纸包了放到提包里。
众人捧着碗围在石头垒起的灶台前或站或蹲着吃。
待众人都吃完了,邓大嘴站起身,说:“我该走了,再不走天色就晚了。”吴铁头要留他住一宿,他坚持要走。吴铁头见强留不住,就起身送他,一直把他送到了山下。
众人伫立在山上,目送着那个拄着竹棍一步一步走远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中......
05
邓大嘴上了一辆班车。班车是去石铺的,他必须在石铺转车才能到小杜的老家杜门庄。他决定在石铺歇一晚,第二天一早坐班车去。
车上的人很多,座位满了,他只好站着。有人认出他来,说:“您,您不是邓、邓书记吗?您从西藏回来了吗?您这是去哪?”他向那人点了点头,说:“我是邓大嘴,退下来了。我去石铺。”那人对身边的人说:“快,快给邓书记让座!邓书记,您在我们原来的公社当过书记,大伙都叫您草鞋书记呢。您还记得我吗?”那人身边的几个人都站起来让座,邓大嘴摆摆手说:“你们坐,你们坐。——你是?”那人说:“我是原来前进公社鸡石山大队的支书费向东啊!您在我们大队住过队,在陆水水库工地上,您还和我比过挑土哩!”邓大嘴握住了他的手,“哦,费支书,你好。你还在当支书吗?那个费......费福田,他还好吧?”“我,早没当了。分田到户后就没当了。村集体都败了啊!......费福田,他家日子过得凄惶哩......他经常跟我念叨你呢.....邓书记,您这次下来是有事吧?”“没事,就是到处走走。你给费福田说,我有空了就去看他。”
车到石铺了,邓大嘴下了车。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憋闷,头昏目眩,连忙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树,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病床前站着老支书费向东和几名石铺镇的干部。费向东说:“邓书记,您醒来了?好险啊!我目送您下了车,看到您扶一棵树崴下去了,我赶忙喊停了车,下来把您背进了卫生院,又喊来了镇上的干部。您一会发烧,一会说胡话,我守着您一夜都没有合眼哩......”邓大嘴想挣扎着坐起来,费向东把他按住不让他起身。邓大嘴说:“谢谢你,费支书......”
医生过来了,把一个镇干部拉到一边说:“病人情况危急,医院吧。”镇干部点了点头。
镇干部握着邓大嘴的手说:“邓书记,镇里卫生院的医疗条件差,我们向市里请示了,决医院的干部病房......”邓大嘴说:“我不要紧,老毛病了。让我出院,我还要去杜门庄走走。”医生向几名护士招手,说:“救护车就在院里。把病人抬上车去。”
费向东和两名镇干部一起跟着上了车。
邓大嘴向费向东摆摆手,嘴张了张,说了声什么,然后无力地合上了眼睛。
06
又是清明。
一连几天都下着濛濛细雨,远山近水都笼罩在蒙蒙雨雾中。一大早,吴铁头就戴了一顶旧斗笠,扛了一把锄头,上了山。
老蟹的烈士墓园前蹲着两个人,他们的面前飘着缕缕青烟。走近一看,是庚庆和猫仔父子俩在墓前烧纸。
听到脚步声,猫仔回转身一看,见是吴铁头,忙立起身,说:“铁头叔,您也来了?”庚庆也握着冥纸站了起来,朝吴铁头点了点头。吴铁头搁下锄头,掏出口袋里的烟说:“唉,来了,来一次就少一次了啊......”吴铁头蹲下身去,拆开了烟,“老团长,我看你来了。你喜欢抽烟,我给你买上了,是你喜欢的大公鸡。现在这个烟不好买了,我跑遍了石铺街才买到。现在人们都不抽这个烟了,都抽带嘴儿的了。老团长,我一直以为你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了,后来听庚庆说了又看到你的坟我才知道,你没有死,你回来了,你一直在隐姓埋名地活着......”
吴铁头把烟一支一支点燃了,排在老蟹的墓碑前,“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解不开的迷团:部队上以为你牺牲了,追认了烈士,你怎么会有入朝作战纪念章呢?按说只有抗美援朝凯旋的人才颁的......”
庚庆说:“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既然部队上认为他牺牲了,这纪念章是哪里来的呢?”
巴塔巴塔的声音由远而近。一个戴着斗笠拄着拐杖的老人蹒跚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提了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香、烛和冥纸。
猫仔认出老人来了,忙上前去搀扶他,说:“老人家,您也来了?”他也认出了猫仔,说:“来了,来看老团长。伢儿,十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啊。那次在石铺街,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被那帮地痞打坏了......真要劳谢你啊!”猫仔不好意思地笑了。
“再不看,就怕再也看不到了啊......”老人说,他向庚庆和吴铁头点点头,“老团长,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那次,敌机轰炸,你倒下了,一动不动,身上覆盖了一寸多厚的浮土,同志们都以为你牺牲了......后来,战友们撤退了,我和你被俘了,被送进了敌人的战俘集中营......”
吴铁头打断了老人的话:“你说,你和老团长被敌人俘虏过?”
“惭愧啊,我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地被敌人俘虏了......”老人蹲下去,点燃了冥纸,“后来,战争结束了,双方交换战俘,我们才回来了,发给了我们每人一枚纪念章......”
吴铁头站了起来,说:“哦,原来是这样......被俘了,不是耻辱,很多革命的同志都曾被俘过。只有没有变节,就仍然是党的忠诚的战士!”
老人烧完了冥纸,点燃了香和烛,站了起来,取了斗笠,鞠了三个躬。吴铁头、庚庆和猫仔也齐齐地站了起来,取了斗笠,一起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吴铁头转向老人,挺直身板,立正,举起右手,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老人颤抖着举起手,也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07
经过透视、拍片、穿刺等一系列检查后,医生把邓大嘴的老伴叫到了诊断室,低声说:“你是病人家属,你要有心理准备。是肺癌。病人的癌细胞已经转移了。我们现在只能采取保守疗法,抽胸腔积水,化疗,打止痛针,减少一点病人的痛苦。那种痛苦,正常人承受不了。病人有什么愿望,尽量满足他吧......”
邓大嘴的老伴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扶着墙才挨挨擦擦地走到病房门口。她站在病房外,不敢进去,泪水止不住地流。大嘴,你怎这命苦啊,刚退了下来,就查出了肺癌......你答应了我的,等退下来了,就陪我去看大海,看长城,可你......现在,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就守着你......
“老婆子,你进来。”邓大嘴在病房里说。他把费支书和石铺镇的几个干部都支回去了。她揩干了脸上的泪痕,但眼圈还是红的。“我没事,你扶我起来。我想去五七农场走走......”她知道拗他不过,就扶他下床。她搀他走了几步,他的身子一软,歪倒下去。她急得哭了,“大嘴,大嘴,你怎么啦......”几个护士过来帮忙把他搀起来,扶到病床上。
“看来,五七农场,我去不了了,身子发飘......”他苦涩地一笑,“算了,不去了。呵呵,老婆子,这下你放心了吧?”
“我去把伢子都叫过来吧,让他们来看看你。”
“去吧,叫他们都来,把对象也带来,让我看看。该给他们把终身大事办了。秘书小杜......”他本来是想叫老伴把小杜和他的对象一起喊来看看的,忽然想起来,小杜已经不在了,心里猛地刺痛了一下。他挥了挥手,说:“你去吧。”
孩子们和他们的对象都来了。邓大嘴向他们招招手说:“过来,都过来,我看看你们。”他把他们的手都分别拉了拉,“你们都不小啦,该把终身大事办了。都领证了没有?”他们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就好。把新房简单地装扮一下,旅行结婚吧。我等你们回来吃你们的喜糖。”
老伴说:“不请客了?”
邓大嘴说:“不请了,给亲友们发发喜糖就行了。你们不用陪我,都张罗去吧。”
孩子们都出去了。老伴还留在病房,不肯走。邓大嘴说:“你也去吧,去帮伢们张罗。这里有医生护士,不用担心。”
“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我陪着你......”她拉住他的手,握着。
“你去吧,我要好好躺一会......”他疲惫地合上了眼。
08
邓大嘴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身体已经极度消瘦了。醒来的时候他也很少说话,紧咬牙关,额头上常常是豆大的汗珠。老伴默默地握着他的手。
他睁开眼,见老伴坐在病床前,便说:“我住进来几天了?”老伴说:“十天了。你要吃点什么?我去买来。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摇了摇头,说:“不想吃。伢们,都走了吧?”老伴说:“都走了。他们又来看了你一次,我把他们轰走了。他们旅行结婚去了。”他说:“嗯,好,他们都是听话的伢儿。你跟伢们说,我是老毛病,很快就会好的。我这会身上很痛,你喊护士来,给我打一支杜冷丁。”
他又睡过去了。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荒地里走,四周湿漉漉雾蒙蒙的。前面不是小杜吗?他怎么喊也不应,头也不回,一直低着头往前走?他追了上去,问,小杜,你怎么啦,喊你也不答应?小杜哭了,哭得很伤心。小杜说,邓书记,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他说,我现在不是跟你在一起吗?小杜说,邓书记,您是好人,我舍不得离开您啊......您知道为什么要让您去援藏吗?
您走了后,我才知道,有人联名向上面写信,要把您挤走。他们说您作风粗暴,独断专行,不团结同志,不关心干部,只知道讨好老百姓......邓书记,我多么想跟您一起去西藏啊,我想一直留在您身边,您为什么不带我去?呜......他说,小杜,别乱想,都是组织上的安排,个人必须服从组织。小杜说,不,我不相信......说完就转身跑了。他喊,小杜,小杜......
他醒来了。床前站了十多个人,谢长根、于天河、吴铁头......他挨个跟他们握了握手。“你们怎么又来了?跟你们说了,我没事,老毛病了。都回去,现在是大忙时节,不要误了生产。都回去吧。”
忽然楼下吵嚷嚷的,保安站拦着不让人上来。邓大嘴问:“为什么吵闹?”护士说:“一大帮人要进来看你,保安拦着不让他们进来。”邓大嘴说:“让他们进来吧。”谢长根他们见来的人太多,病房里站不下,就向邓大嘴告辞了。
进来了二十多个人,为首的是老杨头。老杨头说:“邓书记,您还记得我不?那一年评县里的劳模,还是您给我发的奖状呢!”邓大嘴记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带领工人们在厂里唱《国际歌》的老杨师傅吗?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现在怎么全都白了?邓大嘴欠起身和他握手,“老杨师傅,你们都是老红机厂的吧?谢谢你们来看我。”工人师傅们纷纷点头说:“是的是的,邓书记记性真好。”邓大嘴说:“我对不起你们,惭愧啊......老杨师傅,你还在上访吗?”老杨头说:“只要这身老骨头还在,我就要上访下去!实话给您邓书记说,因为上访,我被打过黑棍,被关过黑屋,医院......我都挺过来了,重新站起来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为工厂和工人们讨个公道!”工人师傅们说:“我们都是跟着老杨头的老上访!”
邓大嘴沉默了。他能为工人师傅们做什么呢?在位的时候,他就感到那种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掣肘着他,让他感到每一次决策的落实都显得绵软无力。多么可怕的阴暗的力量!他还能对工人师傅们说什么呢?一切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
护士进来了,对工人师傅们说:“病人需要休息,你们都离开吧,让病人好好躺一会。”
工人师傅们走了。邓大嘴对老伴说:“老婆子,我想求你一件事。医院里呆下去了,我想出院。我想让你用轮椅推着我,陪我去看长城、大海,看毛主席纪念堂,还有人民英雄纪念碑......”
老伴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说:“好,大嘴,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
09
这是一列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
列车员帮忙把轮椅和轮椅上的邓大嘴抬上了列车车厢。
她背着他上了长城。她说:“大嘴,你的身子好轻。那一年,你在家门口晕倒了,我一手打伞,一手背着你。你的身子好轻,你的骨骼都硌着我的背了。这辈子,陪你医院里。这辈子,说医院里......”他说:“你累了,就把我放下来,歇一歇。”她说:“不累,我就愿意一直这样背着你。我知道,你来长城,我为了完成我的心愿。我心里知道。我尊依你。你看,长城,他多么伟大,像一个不屈不挠的英雄。大嘴,你怎么不说话?”他说:“把去痛片,还有水,拿出来给我......”
她推着轮椅上的他,来到了毛主席纪念堂和人民英雄纪念碑。他不说话。她推着他默默地走。
她说:“我们回去吧,不看海了。”
他说:“要去。”
在海边,他在轮椅上拉着她的手,说:“这辈子,陪你太少了。往后,恐怕再也陪不了你了。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木箱里有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千多块钱,是环卫所的工人师傅送来的,你把它还回去。你对他们说,谢谢他们。我等不到看伢们了。我要走了......”
她说:“大嘴,别这样说......”
他说:“我走了,就地火化。不要发讣告,不要开追悼会,把骨灰送回老家安葬......”
10
从身上挂的小收音机里听到邓大嘴去世的消息的时候,庚庆的手抖了一下,正在犁田的他扔掉了牛鞭,趔趄地往家里跑。他对桂花说:“你把牛牵回来,我去县城一趟!”桂花说:“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他边洗手边说:“我去看邓书记......”
街道上骑不动了,到处都是自行车和人。
他跑了七八家花圈店,都断货了。他问店老板:“花圈怎么都没货了?”店老板说:“你还不知道吧?邓书记走了,今天送灵回老家去,昨天花圈就卖断货了。九点钟,灵车就要打街上过了。邓书记,他是好人啊!我都送出去两箱小白花了。你要一朵小白花啵?不要钱。”
庚庆把自行车架在路边,说:“给我一朵吧。”他把一元钱放在柜台上,店老板说什么都不肯要。
街道上的人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车辆的通道。庚庆这才发现,很多人的胸前都佩着小白花。有人举着纸牌,上写“邓书记,一路走好”;有人拉着横幅,写着“青山埋忠骨,浊世留清名”,“邓书记,五七农场的职工永远怀念您”......密匝匝的花圈摆满了街道两侧。
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凄厉高亢的唢呐声响了起来。佩着白花、黑纱和挽幛的灵车过来了。
街两旁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扑倒在灵车前嚎啕大哭,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大放悲声:“邓书记......”“邓书记,您慢走......”
万人空巷。送行的车流和人流随着灵车出了城,一路绵延十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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