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此孤寂,还存在其他人吗?我们在等待什么?为什么不睡一觉?或者已经睡着了?
乡村通电史
段林
一
下了四天雨,积雨云仍然低悬,空气里弥漫着凉浸浸的水汽。夜格外黑。四人在山间夜行。
领头人拎着马灯,灯身罩着黑布,只留下方一小截透出黄色光晕,勉强照亮泥泞的山路。后面三人得脚挨着脚走,不然一片漆黑里,完全不知该往何处下脚。
他们走得慢,身上的铁器又缠了布,起脚时除了稀泥的粘黏声,几乎没有一点声响。从远处看,这只是一个微弱的红点,缓慢移动在离地二三十米的夜幕里。其轨迹,勾勒出隐藏在黑夜里的山路曲线。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了一刻钟,从一道山脊拐弯,转到山的另一面。
目光不自觉往下延伸,有一片不那么浓稠的黑色沉在山坳里,那是夜色中的卧牛潭。旁边那深邃的黑色,则是浓密的竹林,和掩映其中的本乡第一大宅--唐家大院。
夜行四人缩身蹲下,领头人右手罩在嘴唇上。
“布谷,布谷,布谷。”
“唬咕咕,唬咕咕,唬咕咕。”山下传来回应的斑鸠叫声。
四人沿弯弯曲曲的路向下走,一路走一路脚下打滑,偶尔有树枝猛地杵到眼前,像是某个没被看见的人突然伸手过来。有几次走在后面的人跌倒了,也不爬起来,反倒是四人全部停止动作,听着山间的寂静,过一会儿才相互拉扯着继续走。那情景,活像神怪小说里写的“被施了定身术”。
他们来到林间平地,从潭里流下来的溪水在不是很远但看不见的地方流淌,声音比白天更明晰,每一声“哗啦”都可以带来水流碰在石头上冒起水花的视觉联想。他们借着水流声,走得快了些。
“布谷,布谷,布谷。”
“唬咕咕,唬咕咕,唬咕咕。”那声音就在附近了。
领头人把马灯上的布往下一拉,将光亮完全遮住。左前方的黑夜里有微弱的红光,亮了三次。领头人露出一点灯光,他们朝那里走去。
老松树底下蹲着一个胡须拉杂、面色憔悴的男人,穿着亚麻色裤子,光着黄褐色瘦弱的上身,光着脚。
“嘿,杂皮!”领头人冲他打招呼。
这个人迟钝地站起来,驼着腰,无声地笑着。
“院子里的人都睡了吧?”领头人问。
这人答道:“早睡了,该起夜撒第一泡尿了。”他为自己的饶舌而得意,放肆地发出低沉的“嘿嘿”声。
“住在山上的人呢?”另一人插嘴。
这人说:“他们睡得更早。”
领头人问:“狗呢,下药没有?”
这人回答:“你们放心吧,我办事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全都没有问题。”
“大话说得梆梆响,出了问题弄死你,”领头人声音低沉地说,“周瘸子,带路嘛!”
于是,叫周瘸子的光膀子男人走在前面,用微弱的灯光照明,领他们在斜向上的树林里穿行。他右脚瘸了,走路时像只钟摆在左右晃悠。从树林里出来,到了卧牛潭边,灯光移动时,照亮了一小团鲜亮翠绿的水草。因为下了几天雨,有丰沛的水流注入潭中,好几个地方都在发出响亮的水流声。
周瘸子说:“一定要跟着我,如果跟丢了,不要怕,像刚才那样学三声布谷鸟叫,我们回来找你。如果被发现了,一定要丢下东西,找个隐蔽地方趴着,不管他们咋个骂咋个搜,都不要动。不怕跟你们说,山上山下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是唐家老祖宗按打仗阵势布置的,只要每家出来一个人,把门口的路一卡,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发现,一发现了就跑不掉,往哪儿跑都有卡路的。逮着要遭断手断脚——这是有族规的。晓得不?”
四人点头。
周瘸子说:“我们从小路绕过去,回来的时候再从堤坝上的大路走。”
水潭极大,雾气沼沼,他们绕路从荒草丛生的水潭里岸走,穿过湿漉漉的巴茅、野樱桃野李子林、积水的草地……周瘸子身子往后一挫,领头人向前看去,只见昏暗的草地积水里有条黑色的东西在弯曲闪亮。
周瘸子踱脚驱赶它。水蛇昂起头来又沉下去,下颚拍击着水面。它的脖子向左前探去,身子扭向右后方向,S形身姿为前行提供了力气。它慢悠悠地划过积水,两道水纹从滑唧唧的脊背上扩散开来。蛇游出光线范围便看不见了,只听“哒”一声轻响,它下到了潭里。
离开水潭,沿一座石包下的小径走,就进了大竹林。这里凉森森的,没有路,竹与竹的间隙就是路。地面湿滑不堪,厚厚的积叶一踩就烂。为了走得更稳,他们把鞋脱了光脚走。
雨已经停了许久,仍有大滴大滴水珠从头顶掉落。偶尔有飞雀在黑暗的竹梢上振翅,声音短促而寂寞,像独居者在睡梦中翻身,把敝旧的床铺压得扎扎响。竹林里并非一平如砥,有的地方较高,上斜坡时突然的打滑能把双腿瞬间劈成“大”字;低洼处又积水涟涟,飘满短剑形状的枯竹叶。他们把裤脚挽起来,趟过水洼。光脚落入水底,踩得软绵绵的稀泥直陷下去,直到足够承受人体重量;脚边的稀泥覆过来,盖在脚背上,起脚时又纷纷散开,这细腻的触感温柔极了。
抵达竹林边缘,百米开外就是唐家大院,大石板铺成的晒谷场微微发白。往里看,是黑耸耸的建筑群,寂静、沉默,像巨大的谜语嵌在夜里。
周瘸子先去探路,才走出几步远,身影就如影如雾,模糊不可辨识,脚步也一点没有声响。四人一直等。长时间注视无边的黑,脑子变得混沌。
真有周瘸子这个人?世界如此孤寂,还存在其他人吗?我们在等待什么?为什么不睡一觉?或者已经睡着了?
遥远的黑影里亮起微光,四人相互看了看,站起来,猫腰向那里走去。
唐家大院的建筑群是环形的,外围是佃户房子和牲口圈,中间是唐氏本家有田地的农户,圆心处是唐文涛老爷家的大宅子。唐老爷仙逝三月有余,现在是唐少爷当家。
周瘸子掌灯,其他四人把朝向晒谷坝的门都用铁丝拧上。这样,当屋里的人拨开门闩一推,会愕然发现卑微的门不再受经验控制,它被陌生地从外面扣住了,只能干瞪眼。
宽阔的主巷延伸进大院深处,巷子右边是住户,左边是牲口棚。湿石板反射着淡黄色光线。他们把巷子右边的门也拧上,留一人放风,其他四人朝牲口棚走去。
牲畜随着光亮的移动逐一显现,它们比白天看着更像怪物。猪一刻不停地哼哼,马忧郁地站在空了的槽前,骡子畏缩缩地扑扇耳朵。他们找到牛圈,最先照亮的是一头不合群的牛,它侧着身子站在墙角,头抵在木栅栏上,巨大的眼睛泛着蓝光(宛如独立于身体之外)。
领头人把灯朝牛圈里扬了扬,黑绰绰的都是或卧或站的牛,像一座座小山包。地上的碎草被踩得悉嗦响,窜过来,是一头小牛犊。它仿佛出于好奇才到门口来看看情况,旋即胆怯了,朝那头不合群的牛靠去,后者做了个抵牛角的动作把它赶开。
他们一共牵了四头牛。关圈门时发现小牛犊跟了出来,周瘸子想把它赶回去,但因为手上牵着一头大牛,没有成功。
“让它来,它会跟着大牛走。”同行的一人忍不住说,他是农民出身,正在为这里有这么多牲畜而自己只能偷走一小部分感到痛惜。
最艰难的是晒谷坝那段路程,牛虽然不会发出叫声,但牛蹄落在石板上会有清晰的蹄声。唯一能带来心理安慰的是狗都被下了药。这段路好像一踏上就没有终点,满世界都是牛蹄的声音。
从溪边的大路出来,上了高高宽宽的卧牛潭堤岸。牛闻到路边青草味道就低头啃食,要用大力才拽得走。小牛犊把两只前脚踩在堤岸边吃草,一打滑,倒栽葱跌进水潭里。偷牛的五人几乎肝胆俱裂,却又什么动作都不敢做。牛犊在水里乱游,搅出哗啦的声响。五人佯装镇定,拉着牛绳快步走,眼看便要到堤岸那头--下去,只要进了林子,就好了。
悾一声响,拎灯的领头人摔倒在稀泥里。像被猛撞了一下,一个火辣的东西钻进了他的肋骨,呼吸时胸腔里发出可怕的嘶嘶声。落入草丛的马灯把草茎映成半透明状。
“站到!老子有枪!”有人在堤岸尽头喊。
在偷牛人看不清楚的地方,有一座木头小窝棚,平时本不住人,偏偏今晚管家一时兴起,派了个佃户在那里守水,让他在水涨过高时敲锣报警。这人被牛犊落水的声音惊醒,悄悄抄起防身的火药枪,瞄准了黑暗里唯一的光亮。
佃户把报警的铜锣敲得镗镗镗响,扯起喉咙喊:
“抓贼哟,抓贼娃子!”
一个贼试图向他冲去,佃户开了一枪空枪--填了火药,没来得及装铅弹。黑暗里一声巨响加上一大团火星,很有声势,贼被吓回去了。他们丢下牛,连滚带爬地朝大竹林跑去。
沉睡的人惊醒了,他们好像一醒来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人跳下床大喊抓贼,有人打不开门咒骂连连。大院和山上都响起应和的铜锣声。最先点燃火把出门的男人被有效组织起来,把住各个关口。更多的人拎起火把和棍棒,被分成小组,派向各个方向。
火把处处,人影憧憧。树叶、竹林、水洼都染上了火焰的颜色。
火光照亮唐家大院人兴奋和故作凶狠的脸。守水的人享受这一呼百应的效果。他留心倾听没受伤的贼们怎样往堤岸另一边跑去,听他们跌倒又爬起来还不敢出声的狼狈。他点了火把,肩扛着枪,从窝棚里出来。他看着痛得在泥浆里打滚的领头人,骄傲地说:“不准跑,不然老子再给你狗日一枪。”
___________
本文摘选自《乡村通电史》(段林,黑蓝文学)
作者简介
段林,四川安岳人,年4月出生。年开始小说创作,曾获第21届黑蓝小说奖。
来源:凤凰读书
段林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