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李祥君

他生活在山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是个“出见晨星归见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凭借一身力气,在土地中刨食供养十个子女吃喝。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特别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用他那瘦削的身躯,为子女撑起一片蓝天,成功躲过了饥馑、瘟疫,没有那个孩子被饿死被病死。

他目不识丁,属白丁俗客、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之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甚至有点木讷,但是他知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朴素的、浅显的道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中自有一杆称。

他没有什么能耐,是凭力气吃饭的,靠勤劳养家糊口的,信奉“力气是奴才,死了从来”、“有智吃智,没智出力”信条,崇尚那些勤劳能干的人,看不起那些油嘴滑舌、好吃懒做的懒汉,相信天道酬勤、勤能补拙的道理。

……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给予我生命的人,一个哺养我长大的人,一个有恩于我的人。

(一)

月色朦胧,夜色昏黄,远山如黛,静谧不嚣。

夜深了,听不见孩子们的吵闹声,也不闻鸡鸣犬吠,乡村沉入睡梦之中。

然而,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有一户农家小院的窗户还亮着灯。

油灯下,床上躺着一名临产的孕妇,正经历着分娩前的、胎儿脱离母体前的、撕心裂肺般地剧痛。

子时,忽听婴儿一声啼哭,呱呱坠地,一名男婴诞生了。

一九一九年岁次己未农历八月十六日午夜,降生的这名男婴就是父亲李保。

父亲出生地在小猴梯村,隶属汲县狮豹头公社。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狮豹头公社分成三个公社,小猴梯归大池山公社;一九八四年底撤社设乡。二〇〇五年撤大池山乡、东拴马乡,重归狮豹头乡。一九八八年十月撤汲县,建卫辉市。现为卫辉市狮豹头乡猴梯村小猴梯自然村。

小猴梯地处太行山东段。村下是一条季节性的小河——香河,河道沿山势自西朝东流向山外。这里背靠摩天垴,南望百佛顶,西依“边墙岭”,东临香泉寺。

以前,这里山高沟深林密,周围地势险峻,附近环境恶劣,经常有野兽出没,方圆几十里都是茫茫无人区,漫山遍野都是马甲圪针。

自清朝开始,有人为了躲避战乱或者逃荒要饭,才陆续在山中开荒种地。咸丰年间,天祖李守琏携次子李凌云自林县辛店搬至汲县小猴梯,以开荒和放羊维生。

后来,人们惊奇地发现,在小猴梯东侧沿香河大约一里半地,有一处山泉旁边发现了早期人类活动遗存。此泉名叫牤牛泉,泉水甘甜,常年不干。有了水,才有了生命的源泉。有了水,古人才能逐水而居。

牤牛泉古人遗址,由于年代太过久远,房基早已荡然无存,但先民留下众多生活遗迹清晰可辨。这里有开垦荒地二十二块,修筑打麦场一处,在山南坡青石上锻凿用来舂米、捣盐的碓臼窑一个,在牤牛泉旁边青石板上锻凿用于淘米、洗菜、洗衣服的水池子两个,遗迹是什么人所建、什么时候所废不得而知。

从在大青石上锻凿碓臼窑、水池子来看,可以肯定地说是在大量使用铁器之后才出现的。中国大量使用铁器是在战国时期(公元前四七五年至公元前二二一年),距今已有将近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了。牤牛泉古人遗址,最早可以上朔到战国,最晚可到北齐。因为,此处距“边墙岭”和香泉寺都很近。

战国时期,赵、魏两国沿山脊共同修筑界墙即“边墙岭”,史称“赵长城”、“魏长城”。“边墙岭”距今也有两千三百多年了,比秦长城要早三百多年。“边墙岭”在狮豹头乡歪脑村段保存最好,横亘在小灰心脑、灰心脑、搬舅峰、南大岭四座山峰之上,至今尚存有城堡要塞、烽火台、哨所、练兵场等多处遗迹。歪脑村距牤牛泉古人遗址有十多里,“边墙岭”距牤牛泉最近的地方有五六里。

牤牛泉、香泉同为香河水系上的两个泉眼,牤牛泉是上游地带,香泉则处于下游,两者相距三里。牤牛泉像鸡蛋般粗细,流量稍小;香泉如小号水桶一般,流量很大;两者流量不同。

香泉附近的香泉寺,始建于北齐天保七年(即公元五五六年),素有“豫北第一古刹”之称,是我国历史上最早、最大的佛教文化胜地之一。

人们猜测,牤牛泉旁边人类活动遗存,可能也是佛教活动场所,只是规模小,驻地偏远,可能比香泉寺更早,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被废弃。也有人估计可能是驿站、兵站,专供古代军队补给粮草、粮秣和来往军人食宿的地方。因为,牤牛泉古人遗址附近的小燕坡,放羊者、放牛者经常能捡到古代铜箭头、铁箭头。

那里出门就爬坡,全靠肩挑背扛;人多地少,土地贫瘠;水源奇缺,十年九旱。吃的是寡水熬菜,煮的是红薯渣饼子、糠疙瘩,配的是咸山韭菜,下锅下的是酸酱菜,稀饭能照出人影来。

七八年还不安一机布,棉被、棉衣十多年不换棉絮,那真是一张炕头一条席,一床被子全家盖,一件衣服轮换穿,一年到头不添衣。

在山区红薯是最好的食物,可是只能从今年九十月份吃到来年的二三月份。小麦、玉米、谷子收成少得可怜,尤其是小麦产量更低,遇到大旱之年颗粒未收。老百姓的白面盛在瓦罐里,用厚厚的木板密封起来,一年四季不开封。

春天到山上挖野菜、捋树叶;秋季采摘红薯叶、扁豆叶;十月腌制咸山韭菜,制作酸酱菜。“糠菜半年粮”,可谓是这里的真实生活写照。

(二)

祖上一直支庶不盛,人丁不旺,曾连续单传七代,差一点断了香火;从曾祖父李金福这一辈才出现转机。

父亲的降生预示着后继有人,同时男丁的出生给未来家庭增加了劳力。

爷爷、奶奶心喜若狂,祈求儿子无灾无难,衣食无忧,吃喝不愁。当然,更祈求增福增寿,将来能发达显贵。

谁知,婴儿一生下来就没有奶水吃。父亲一口母乳都没吃过,全靠小米粥、玉米粥、红薯喂养。他出生的第二年小麦丰收了,天天用马勺熬白面粥喂养他。一年之后,马勺底部被大火燎出了一个大洞。

他消化吸收功能好,上膘快,吃得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爱。

他弟兄姊妹六个,五男一女。父亲在弟兄姊妹中排行老四,上边有两兄一姊;在弟兄中排行老三,下边有两弟。六个孩子高效率的吸收消化系统,靠吸吮着爷爷奶奶的血汗勉强度日,弟兄姊妹在死亡线上挣扎。

民国初年,兵荒马乱,瘟疫肆虐,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父亲从小过着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的生活,受尽了苦难和熬煎,他能存活下来是个奇迹。

也许这与山区受外界的侵扰小,与山区优质的空气、环境、气候和水质,与山民们吃杂粮多、吃野菜多、吃肉少、吃油少有关,才成功躲过了战乱、瘟疫、饥馑、灾荒等一次又一次的劫难。

为什么会得瘟疫?《黄帝内经》引《上经.上时》曰:“瘟之至也,非江海磷甲之类而不生;疫之至也,非虫兽毛羽而不存。”

中医一开始就知道,二〇二〇年元月在武汉暴发的新冠肺炎,“瘟”来自于江海磷甲,而十七年前的二〇〇三年春季暴发非典的“疫”,来自于虫兽毛羽。人类约有百分之七十的病毒、传染病都与动物有关。

如:新冠、非典、埃博拉、禽流感、猪流感等疫情都是动物带来的。所以,植物性饮食能够让你远离病毒的宿主,肉食为主的饮食结构,会带来健康隐患,而其中对野生动物的偏爱,又有更大的风险。

山民们以素食为主的饮食结构,住的是一家一户的农家院,远离大城市的喧闹,避让密集人流的吵杂,避开大气污染的环境,过着粗茶淡饭式的简单生活,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式的生活,更利于健康和延年益寿。

父亲六岁时上山放牛,八岁时上山割草,十岁时用榼篓到牤牛泉挑水,十四五岁赶会(农贸集市)卖白草、干草、荆条、萝头,十六七岁学会了使用犁、耧、锄、耙等各种农活,十八岁已经成为棒劳力。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十岁以前夏天没有穿过鞋子,十五岁之前夏季没有穿过褂子。小时候就上山掀蝎子(学名全虫)、刨远志(一种中药)、打野酸枣、薅山韭菜,割白草、荆条,到平原集市上卖钱。

父亲懂事特别早,从小养成勤劳、节俭的好习惯。十多岁学会了针线活,裤子、褂子、鞋子磨破了都是自己缝补。秋天,每到晚上和家人一起摘豆角、磨红薯、摘花椒。冬春天,他又挑灯夜战编萝头,一直忙到深夜才休息。

(三)

父亲从记事时起,农忙时田间稼穑,农闲时修地盖房,一年四季重复着同样的劳动和生活。

(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壬子农历三月二十六日,爷爷李长清分家时分得三间破草房,两亩半山地。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房子是老百姓的栖身之所。随着子女们慢慢地长大,修地盖屋的矛盾越来越突出。

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初期,爷爷李长清带领子女们一直在一心一意谋发展,聚精会神搞建设。

爷爷到辉县张村公社碾盘沟村请来了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咸良臣,现地查看山势走向,寻找风脉地器,选择阳宅和坟茔。

咸良臣在河南辉县、汲县、林县和山西省陵川县、高平县、壶关县等地相当有名气,他家后来搬至山西高平。他一生当风水先生,看阳宅阴宅无数。经他之手,看过的坟茔出过数名县官,出过十余户财主。

咸良臣在外出看风水过程中,从河南一路走到山西,边看山势,边看风水,最终发现一处风水宝地。最后,他出资将这块风水宝地连同周围的地皮买了过来,举家搬迁至山西高平,然后把父母迁坟到此处。

果不其然,二十余载他其子果然居官,当到民国时期县长之职。他在殡葬父母时点了正穴,犯了风水先生之大忌,导致双目失明。

小猴梯地势险峻,坡陡沟深,绝壁林立。在这里寻觅一小片平展的地方都很难,适合建房和做家属墓地的场所更难以找到。幸好,李氏主坟分家时被爷爷分到,将来可以守墓。

小猴梯村是个封闭式的村庄,村外垒了一圈石头高墙。相传,天祖李守琏用七斗小米做为工钱雇人修起来的。

那时响马猖镢,经常滋扰百姓。为了防止响马隔着围墙投进火把,把草房点燃,天祖李守琏对围墙高度、离草房距离等一一做了试验,精心设计了这道围墙。

小猴梯村防御功能完备,住在里边安全可靠;可是,家人腰疼背疼、长疮害病不断,不适合人类居住;况且圈墙内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选址完成之后,爷爷带领子女发扬“蚂蚁啃骨头”和“愚公移山”的精神,在荒山秃岭劈山凿石刨土,硬是削平了半架山,平整出建房所需场地,请乡亲们帮忙盖房。

历时十多年时间,修建二十四间房屋,还有牛棚、羊圈、猪圈、石碾、石磨、水井等在内的配套生活设施。其中,那所“品”字型结构的院落,分上房和东厢房、西厢房,每座均为两层上下六间,并且做工相当考究、规整、精细。

在村西大哑巴沟修地,可谓是工程量浩大。修地要经过扎根掘、垒地岸、建暗渠、平地床、刨土、垫地等多道工序。修筑地下排水系统时,通常由一道或二道暗渠组成,自高向低顺势而建。暗渠用大青石砌就,由巨型长条石覆顶,异常结实和坚固。地岸上垒得全是二三百斤重的大石头,石头正面锻造出很多细密的钻花,通体显得工整、细发、美观。

山沟两侧土层很薄,?一镢头深下面通体全是巨石。从石缝中用镢头一镢头一镢头刨土,用勺子一勺一勺收集,用钩担、箩头一挑一挑垫地,终于完成这项任务。在大哑巴沟修地,地块大的有将近一亩,小的也有四五分。地岸有高有矮,最高的有三四丈,最低的有一二丈。在山上,实属罕见。

地上庄稼安然无恙,地下暗渠波涛汹涌。沟深地不会遭水涝,庄稼不怕水淹雨霖。遥望大哑巴沟,谷底那一块一块的梯田,尤如大坝一般,从地岸空凌射出道道水柱,就像瀑布一样壮观。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使人佩服古人和前人的智慧。

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和壮大,土地从最初的两亩半增加到十余亩,房屋从三间破草房增加到二十余间,人口从六口增长到十余口。

(四)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每当吟诵宋代诗人雷震的《村晚》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的童年。

村旁那条季节性的小河,藏着父亲儿时很多有趣的故事。

小时候,他经常到河里戏水、游泳、摸鱼,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夏天开河的时候,也是最热的时候。父亲跟随大伯父、二伯父来到河里,开始是在河边戏水,继而到浅水中浮水,后来是到深水中学游泳。

两位伯父充当保护者,他们在父亲的腰际拴上带子,提着带子在水中游来游去、荡来荡去。父亲不知喝了多少口水,也不知呛多少次水,终于学会了仰泳、蛙泳,还学会了扎猛子。

秋天河水快断流了,父亲跟着两位伯父下河捉鱼。他们赤脚下水,按照事先的分工,有人赶鱼群,有人用鹅卵石砌小水池子,有人在用双手排水。河谷中,只听鹅卵石的碰撞声和“哗啦”“哗啦”的排水声,响成一片。

水池子见底了,鱼儿露出鱼背,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用事先准备好的荆条,把一大池子的鱼儿,自鱼鳃钻入从鱼嘴穿出,一条一条地穿在荆条上,穿成一大串一大串的。山路上,三个少年一人肩着一大串鱼儿,在太阳下一晃一晃的。

回到家中,父亲和两个伯父把鱼儿交于奶奶,祖母赶紧剐鳞除鳃,开膛破肚,清除五脏六腑。然后,奶奶在每条小鱼肚子里洒盐,将小鱼和黄面合在一起,一边烧火一边翻炒。闻着锅中飘出的鱼香,围在锅台周围的子女们早已垂涎三尺。

山上被厚厚的雪所覆盖,十天半月积雪难消融。空中的鸟儿饥饿难耐,四处找寻食物。

父亲在雪地里扫出一小片空地,用小木棍支起一个筛子,小木棍下方拴一条细绳,在筛子下方洒一些小米,然后找一个隐蔽处藏起来,远远地攥紧绳子,眼睛紧盯筛子,等到众麻雀钻到筛子下方正在啄米时,突然拉绳子,放倒小木棍,把麻雀扣在筛子底下。

至此,麻雀们才发现上当受骗,开始慌不择路地逃命,像一群没头苍蝇似地乱窜。父亲在筛子周围用破衣服围成一圈,开始瓮中捉鳖,进行收网行动。

小时候,父亲经常赶着牛群去小燕坡(山名)放牧,赶着羊群到牤牛泉饮水。

父亲在山上放牧中发现了石鸠窝,掏过石鸠蛋,有时还能捂到石鸠;捡过陨石、奇石和古代铜箭头、铁箭头,还从放牧老人口中学会了很多首牧歌和民间故事。

他利用放牧间隙,学唱歌,学吹笛子,练甩鞭,投掷石块;还模仿各种动物的声音,学牛叫、马叫、羊叫、鸡鸣、犬吠,学喜鹊、斑鸠、燕子、乌鸦、青蛙、蛤蟆的叫声;既锻炼了体质,又增添了生活乐趣。

父亲和小伙伴们在树上玩捉迷藏游戏,最有意思。他在大树上蒙着眼睛,摸来摸去,爬高上低,非常刺激。

“老鼠”声东击西,东躲西藏,上窜下跳,爬来爬去。“猫”则凭借听力,准确判断方位,把“老鼠”撵得满树跑,以达到乱中取胜之目的。

一次,父亲在玩猫捉老鼠游戏时,不慎从大树上摔下,将小臂摔成骨折,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每逢春节,父亲和大伯、叔叔们凑在一起“抖摋子”,搞娱乐活动。弟兄们将平时积攒下的“体己”钱,即私房钱,拿出来一展身手。

大伯父李富技术娴熟,手气最好,每次出手十有八九准保能赢。二伯父李贵、父亲李保、四叔李有、五叔李栋常输,其结果五归一全部归于大伯父的囊中。

弟兄们在一起过年搞娱乐,输赢都无所谓,无非把钱从左口袋装到右口袋,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关键显示出节日喜庆的气氛,显示出弟兄们之间亲密、和谐、融洽的关系。

(五)

有一件事令父亲终生难忘——

一九三二年夏历四月初八晚上,父亲赶着羊群摸黑才回来,由于天黑视线不良,不小心没把羊圈门堵严,次日一大早羊群就跑光了。

爷爷发现后,不仅火冒三丈,把父亲从床上拉起来,不由分说操起镰把就打,一镰把轮在父亲的肩上,瞬间镰把被折成两截。

一大早突然遭爷爷的暴打,父亲内心处于极度的惶恐之中。他没哭,没敢哭,却委屈极了,三天没说话。大人天天忙于生计,无暇顾及每个孩子在表情上存在的细微变化,绝对不会因为六个孩子中的一个三天没说话而变得异常的。

父亲因此失掉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他说话开始口吃,夜里时常做恶梦,经常说呓语,性格变得沉默寡言了。在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候,往往成了一个“结巴嘴”,或是一个“理屈词穷”者。

爷爷从来也没对父亲表示过歉意,因为爷爷从来也没将他打父亲“一镰把”与以后的性格联系在一起……经过一年多时间的自我矫正和修复,才慢慢地趋于正常。

一次,父亲半夜突然呕吐不止,并伴随着高烧。爷爷马上动身,背着父亲,打着火把,翻山越岭,朝五里开外的中医世家奔去。原来,父亲在山上放牛时吃了野果,不慎食物中毒。由于护送迅速,抢救及时,很快使病情得到控制。

通过这件事,感到父爱如山,爷爷是爱自己的。爷爷是一家之主,是一家的主心骨,全家人小到吃喝拉撒睡,大到盖房、修地、娶妻、生子全靠他来操心。父亲不仅不记恨爷爷,反而越来越同情起爷爷,越来越能理解爷爷。

从此,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懂事了,一下子成熟了。他开始知道为父母分忧了,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一九四七年春天,爷爷常年劳累,身体透支,终因积劳成疾病倒了。

一向爱说爱笑的爷爷,一下子看不到了。一向身强力壮的爷爷,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体重由原来的一百三十斤锐减至八十斤。一向活蹦乱跳的爷爷,在晚年却瘫痪卧床,吃饭、穿衣、如厕都不能自理,而且身上长出许多褥疮……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父亲看着病榻上的爷爷,心中像刀绞一样难受。他不怕脏、不怕累,喂饭喂药、端茶递水、抓屎接尿、浆洗衣服、擦拭身体等,精心服侍着爷爷,直到去世为止。

二〇〇二年春天,父亲直到八十多岁高龄,时隔六七十年,回想当年挨打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他说:“‘一镰把’千金难买,终生难忘,彻底长记性了。通过这件事,使自己懂得了父爱如山的含义,从中悟出一个道理:人不打不成器,树不修难成檩。”

“以德以后者昌”。父亲艰苦卓绝、勤俭贤能、以德报怨的一生,给晚生下辈们留下深刻印象。

(六)

一分胆量一分福,百分胆量做总督;一分胆量一分财,十分胆量筑金台。

祖母和父亲胆量出奇的大,母子俩一生没有害过病,一生没有吃过药。他(她)俩都是高寿,其中奶奶临终前一天晚上还在纺花。

父亲继承祖母的遗传基因,异乎寻常的胆大且胆正,夜间走路如同白昼。他在月光下薅小麦、薅玉米,起五更上山割荆条,半夜在山坳里锄地,经常走夜路上汲县城、潞王坟等地去赶会;他还单独露宿乱塟坟,夜宿三神庙……

俗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父亲不信佛,不烧香,不磕头,不许愿,不祷告。他说,只要行得端,走得正,敢和鬼坐一条板凳;只要不张狂,不信邪,胆子正,鬼神都害怕。

堂叔李德甫说:“三哥(父亲李保)就不知道‘害怕’两字,夜里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

在山上有许多地方很紧、很馋,一般人不敢去。香河河谷偏僻,人迹罕至,行人稀少。那里放羊失足的,打柴坠崖的,拔山韭菜踅坡的,洗澡被淹死的,年年有人在此亡故,民间称为找“替死鬼”。

迷信认为,死于非命者的魂魄总守在死所,抓走新来者的魂灵替代自己,方可超脱孽海。民俗称其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魂灵是“替死鬼”。

有一年夏季,父亲正在河谷里放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并且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傍晚,他赶紧就地收拢羊群,趁着山势原地宿营。此处昨天刚刚有人坠崖,现地还残存着死者的遗物,看后不仅使人毛骨悚然。

山谷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河谷空旷,万籁俱寂。父亲说,这地方僻静、凉快,最适合睡觉。这一夜,他睡得特别牢稳,十分香甜。

牤牛泉,这是一处常年不干涸的水源,也是离我家最近的一股山泉,距离约一里半地。每逢干旱季节,方圆五里村民都到那里挑水吃。河道弯曲幽深,阴森恐怖。行人单独路过此处时,不由得浑身直长毛,后心直冒冷汗。

上世纪七十年代,邻村一村民上山打柴时不慎失足坠崖,头部血迹清晰可辨。夜里,常常有人在坠崖处看到鬼火,更加深了恐怖感。父亲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每天起五更到牤牛泉担水,也没有碰到鬼火。

一九五八年刚成立食堂那阵,我家搬到东岭村居住。上级派工作员来大猴梯大队蹲点,晚上住在小猴梯。一到半夜,楼上动静很大,蹲点干部一个人不敢住。他就从大猴梯找来一村民与自己做伴,结果楼上动静依然存在。后来,这名干部还专门打请示报告,经领导同意才调换了住处。

食堂解散后,父亲携全家又回到了小猴梯。从一九六一年食堂解散到一九八〇年,我家一直在小猴梯居住,直到搬迁至新乡市牧野区白露止,整整十九年。期间,从来没有听说或者看到闹鬼这回事。

一九六六年秋天,大队按照上级指示成立破“四旧”工作队,任务之一就是负责全大队小庙排查和清理。父亲因为胆大被招到工作队里来。

那时,山上几乎每个村庄都建有小庙,内供奉着微型的泥塑。小庙很小,大的如桌面,小的如方凳面大小。山民们普遍没有文化,他们受封建迷信思想的影响,逢年过节焚香燃纸磕头,烟雾缭绕,一片狼藉。

大队组织破“四旧”工作队员们学习有关文件,了解和掌握政策界限,知道哪些内容必须清理,哪些内容必须保护。通过学习和动员,掌握了标准,提高了认识,为下一步开展清理工作做好了思想准备。

在具体行动中,还是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先是存在的畏惧心理,工作中缩手缩脚。后来是存在的蛮干思想,工作中随意性大,有扩大化的倾向。

父亲老实听话,有令则行,有禁则止,始终走在前列。他现身说法,帮其他队员走出困境,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此外,父亲还积极向大队干部通风报信,反映情况。

常岭村下有几间道观,四周墙壁都是彩画,还住有一名女道士,规格和级别都很高。有人想把道观内的彩画揭去,把女道士逐出山门,把香案、供桌也抬走。父亲得到消息,立即向领导反映,大队干部及时制止,从而避免了一场意外。

经过努力,这项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既保护了真正的文物,又使那些乌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东西清理出人们的视线,重新还大山一个宁静的环境。

(七)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三岁的父亲响应地下党组织的号召,到太行分区司令部驻地柳树岭参加了敌后武工队。

他和武工队员们听从皮定钧司令员的命令和指示,在苍峪山大峡谷西段狮豹头公社青龙山南侧的柳树岭村为根据地,开展肃匪反霸、打击日寇、开荒自救,配合八路军主力开展游击战。

抗日战争中,父亲先后参加过“辉县孟庄”、“汲县塔岗”、“林县鹿岭”等著名战斗。战斗中,他冒着枪林弹雨,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参加支前行动,转运粮草,运送弹药,护送伤病员。

在塔岗伏击战中,父亲奉命二十四小时扼守一条小山道,找个隐蔽处潜伏下来。为了保存自己,更好地消灭敌人,做了周密仔细的准备工作。为了防止咳嗽,提前把大枣装进口袋;为了防止干渴,提前把水倒进猪水泡里带在身上;为了防止物体反光发光,将身上的所有反光发光物体全部进行了遮光挡光处理。

凌晨五点钟,潜伏一整夜的父亲动又不敢动,睡又不敢睡,非常困顿和瞌睡。每当睡意来袭时都会把干辣椒填在口中,还用牙齿咬舌头来加以克制,因此保持了非常高的警惕性。突然,通道内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引起了父亲的高度警觉。细听,两人对话内容全是日语。

这时,父亲脑海里浮现出日本鬼子残害我同胞的画面——

一九四〇年农历六月十三,日本鬼子小股兵力,从李家沟沿香河河道,顺横岭、花园、姚庄、猴梯、各曲一线,经香泉寺出山到汲县县城驻地。沿途,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奸无恶不作,犯下了滔天罪行。

姚庄村村民任金朝,到水南坡村庄底下河沟挑水,被日本鬼子俘获。日本兵将任金朝摁倒,用刺刀照其颈部喉管处猛刺。当时,村民任金朝颈部鲜血直流,但是他心里不迷,靠装死躲过一劫。

到小猴梯村西大哑巴沟口部,四叔李有(父亲亲弟弟)正在河沟北沿放羊,突然被日本鬼子发现。日本兵用刺刀架在其脖子上,反剪双臂,令四叔在前方带路。当走到南绝(悬崖)时,四叔李有被日本兵从绝壁上推下,当场死亡。

在香河旁边,各曲村村民杨申业(乳名梦妞)正在地里干活,不慎被日本鬼子抓住。日本兵选择了一块地层较厚的土地,用刺刀逼杨申业挖土坑。土坑挖好后,日本鬼子把他摁倒在地,捆住双臂和双脚,然后将其推入坑内被活埋……

顿时,国恨家仇一起向他袭来,牙齿被咬得“咯蹦”“咯蹦”直响。

夜战近战是游击战惯用的战法之一。当两个日本兵走到伏击圈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连续投掷了两枚手榴弹。剎时,山谷中浓烟滚滚,硝烟弥漫。定眼一看,一个大个子日本兵身体被炸飞,小个子日本兵还在抽搐、呻吟。父亲端起手中枪,一枪结果了小个子日本兵的性命。

父亲胆大心细,处变不惊,心静止水。战斗间隙,武工队在深山老林中组织队员练打靶、练投弹、练战术动作等,经评定父亲从思想上、心理上、战术上、技术上都是拔尖的、过硬的。塔岗伏击战中,武工队决定挑选参战队员,最后父亲有幸被选中。果然,这项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战后被记功。

父亲有过打仗经历,终生受益。一九六八年八月,大哑巴沟大块地玉米地里,松鼠祸害庄稼十分厉害。北岭生产队队长李德贵叔他知道父亲的枪法好,请父亲除害。李德贵叔从大队清领了一支鸟枪、一包火药、一瓶生铁渣,交于父亲。

父亲找个僻静地方试了几枪,从中搞清鸟枪的弹道及瞄准点,掌握据枪、瞄准、击发的要领,尤其是预压扳机和击发的时机。然后,父亲利用中午休息时间,趴在地头松鼠常出没的地方,瞅准时机,一打一个准。

消息传开,邻村纷纷请父亲消灭松鼠这种“害虫”。

(八)

转眼间,父亲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伯父、叔叔早已成家,父亲还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父亲婚姻之事难坏了爷爷、奶奶。

爷爷和表弟(曾姑奶之子)辉县张村公社宰河大队冯玉贤俩人既是亲表兄弟,又是好朋友,共同商量父亲的婚事。这时,表爷冯玉贤就想到妻侄女。

表爷冯玉贤内兄扈经生,有一独女乳名双运,名文英,字文德,尚未婚配。她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是清末秀才,幼时能默背《三字经》、《百家姓》、《女儿经》、《道德经》,六岁时进私塾通读“四书”“五经”;她天资聪明,天生丽质。

父亲年龄大,长相老气,家境贫寒,目不识丁,人又老实巴脚。女方正值豆寇年华,生得如花似玉,家庭条件优越,还能识文断字。两者一比较,差距是相形见绌的。俩人的婚事要想撮合成,难度可想而知。

表爷冯玉贤上过十年“黑学”即私塾,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当过国民政府保长,名气很大。爷爷李长清好交朋友,好说媒,是乡邻红白喜事老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行务”(牛市上中间人、经纪人)亦称“牙纪”,名声不错。媒人硬梆,能说到根子上。

一家女,百家问。老爷扈经生是一介书生,一个乡间教书先生,一个不谙世事的老学究。表爷冯玉贤抓住老爷爱面子、讲排场、好喝酒,三番五次地邀请到他家,好吃好喝好招待,在博得对方信任之后,乘机把媒事摆在桌面上。亲妹夫当媒人,也不好意思推托,答应见面再说。

相亲这一天,只见小伙子精干、英俊、帅气、潇洒,谈吐优雅,令老爷非常满意,当下就把婚事确定了下来。原来,这是一幕精心策划的“弟弟冒充哥哥相亲计”,那位帅小伙是五叔李栋扮演的。

李栋,生于一九二三年农历十月二十三,上过八年“黑学”(即私塾),能读书能看报会写信,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抗战时期当过民兵连长,解放初期担任农会主席,管辖范围相当于今天的大猴梯大队、花园大队两个大队。一九五八年农历九月十六日因患胸膜炎积水而抢救无效病故,时年三十五岁。

五叔李栋去世后,五婶杨氏改嫁到花园大队范园村孟氏家族。五婶杨氏娘家在大猴梯大队小巴大卫村,她和五叔共同生活了十五年,没有一子半女。她改嫁时才三十多岁,同样没有生育孩子,证明问题出在五婶身上。

五婶杨氏改嫁时,是在解放以后的新中国,那时婚姻自由,改嫁是法律允许事,并且连同嫁妆和房子也可以带走。五婶杨氏善良、贤慧、重感情、讲情义,除娘家陪送嫁妆以外,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解放前,男女婚姻之事都是父母包办,自己无权决定终生大事。正式订婚之际,爷爷、表爷亲自送来了一百块大洋作为订婚之礼。

一九四六年丙戌农历十一月初六,是二十七岁的父亲李保和十八岁的母亲扈文英喜结良缘的日子。

《证婚词》这样写道:

两性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次年农历九月初七长子李锦熙出生。

在解放前,表爷冯玉贤属开明绅士,做保长二十多年没有做过丧天害理的事,在本地口碑非常好。解放后,他从张村公社宰河大队搬到辉县县城居住,由于没有土地和粮食,常常闹饥荒。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父亲听说这种情况以后,找母亲商量对策和周济办法。此时,我家生活也非常紧张和困难,父母商量的结果是,宁肯自己饿肚子也要周济表爷。

于是,父亲从自家粮囤挖出一挑粮食来,步行三十多里地,及时把救命的粮食送到表爷手中。

(九)

解放初,父亲准备置庄买地,实施举家搬迁。

母亲曾劝说道,现在全国解放了,新中国土地政策还不明朗,劝他不要这么冲动,不要这么着急,这样做难免会冒风险。

父亲固执、倔犟、不服说,根本听不进去这些。

花园大队范园村咸老四,要搬到辉县常村公社沿村大队去。在南江沟村秦交沟、南沟有约十来亩山地要出售。小猴梯朝阳,不保墒,易旱;南江沟背阴,土地墒情好,耐旱。两下一比较,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父亲找到咸老四,经过双方讨价还价,最终以一亩一石小麦的价格成交。父亲东挪西借,凑够了十石小麦,从咸老四手中拿走了十亩山地。同时,还在南江沟置买了一处宅子及其它生产生活设施,包括三间草房、牛棚、羊圈等。

一九五三年癸巳正月,父亲、母亲携长子、次子、长女、次女六口,带着牛、驴、羊、鸡及犁、耧、锄、靶等,搬迁至南江沟。 

其实,南江沟这个地方土地很赖,地层很薄,不长什么庄稼。此后五年间,一直在还粮还款,生活更加艰难。

为了缓解生活窘境,父亲开始设法做生意补贴家用。他到李家沟大队预订了一挑豇豇籽(牵牛花所结的籽,一种泻药),并预付了订金。恰在这时,父亲下巴上长了一个疮,就请一名邻居帮忙代收。

等到父亲病好之后,这位邻居连续几天不在家,他就到李家沟过问豇豇籽收购的事。经打听得知,原来是这名邻居背着父亲偷偷地把一挑豇豇籽给卖了。

一天,父亲挑水时正巧在水井旁碰到了这名邻居,他就耐着性子追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干时,没想到这名邻居竟然动起粗来。父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始终保持着克制。大哥李锦熙目击此情此景,在他幼小心灵中留下了刻骨的印象。

不仅如此,在此后一段时间里,这名邻居故意找碴儿,干挠正常生活、生产,阻挠取水、磨面、碾米。母亲为了少生闲气,干脆牵着毛驴,背起粮食,带上簸箕、簸箩和箩(筛子),到一里开外的水南坡村一远门舅舅扈文贵家来磨面、碾米。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汲县在沧河组织修建狮豹头水库。当时大哥李锦熙是组长,这名邻居为手下。这下子,他感到内心惶恐不安,整天提心吊胆。后来,他发现这名后生非常尊重他,时时关心他,处处照顾他,终于打消了顾虑。

一次,这名邻居在开采石料过程中,突然山体出现塌方,左小腿被石头砸伤,鲜血直冒。大哥急中生智,急忙扯下衣襟,进行简单地止血、包扎和固定,然后快速背到指挥部医疗点。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再晚一会小腿就保不住了。

事后,他握住大哥的手,惭愧地说:“当年发生在你父亲和我之间的事全怪我。我凭借自己是老门老户,故意欺负外来户。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忘记了做人的根本,用这么粗野、蛮横、极端的态度和行为来对待你父亲。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请转告你父亲,说声对不起,请他一定要饶恕我、原谅我。”

父亲是一介农夫,是一个黑道不识的农民,他不闻天下事,一心只为务农。他从来不关心世事政治,也无暇顾及,对新中国未来土地政策一无所知。

实际上,新中国土地改革有三次:第一次是在抗日战争时期(一九四一年),第二次是解放战争时期(一九四七年),第三次是新中国成立后巩固政权时期(一九五〇年)。三次土地改革,减轻了地主的封建剥削,改善了农民的物质条件。

一九五〇年六月,中央人民政府公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土地改革运动在全国农村展开。到一九五二年底,全国的土地改革运动基本完成。

一九五五年农历正月,父亲携全家从南江沟又返回到小猴梯,参加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划分成分时,按土地多少划分等级,父亲差点被划成富农。“不听妇人言,吃亏在眼前。”父亲说,压根不该到南江沟买地,当初听你妈的话就好了。他每当忆起这段往事时,都会面露苦涩,心情郁闷,后悔不已。这是他一生中做决策出现的最大失误和失败。

有眼光的人,有政治嗅觉的人,一看风向不对头时趁早“甩锅”,卖地卖家产。老实人,会过日子的人,不舍得吃,不舍得喝,不舍得穿,一天福没有享过,到头来“油花漂在水面上”,刚好赶上划分成分,成了专政的对象。

老家狮豹头乡小店河村闫氏是大户人家。清乾隆年间,闫栐、闫榜兄弟二人利用常年奔腾不息的沧河水,满山遍野的洋桃叶,开办起了家庭造纸作坊。小店河闫氏生产的绵纸因质优价廉,投放市场后颇受用户的青睐。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销路也越来越大。后经运河销往北京、天津等地,收益相当可观。

后世子孙在此繁衍生息,经商传家,多有中科为官宦,闫栐之孙闫士勋官至布政司。小店河闫氏在平原经营上千顷土地,成为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

解放前夕,小店河闫氏闻风而动,纷纷卖地卖家产,卷着金银细软,携家眷外逃至香港、台湾、天津等地。留下来的少数家道破败的闫氏后裔们,因为他们有文化、有知识、有学问,纷纷被各级政府部门委以重任,成了新社会的主人。

有一户闫氏,老先生饱读“四书”“五经”,精通生财之道。在汲县城东有近百亩土地,城内还开办有染房。他家有丫环、厨子,请的有账房先生,雇的有长工和短工,早晨有早点,夜里还有夜宵。

为了供应三个儿子东渡日本留学,攻读本科、硕士和博士,不惜卖地、卖家产。解放前夕,这户闫氏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家底被掏空,老俩口轮为乞丐。划分成分时,这家闫氏被划成贫农。

解放后,这家闫氏三兄弟陆陆续续学成归国,成为国家栋梁。

(十)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太行山区天灾人祸不断,老百姓日子普遍不好过。

那时,政府给山区老百姓统一安排了返销粮,但是由于我家没钱购买,整本整本的粮本都被作废了。面对一家人的吃喝问题,着实让父亲犯愁。

与其家中等死,毋宁外出讨饭。为了活命逃命,不得不去要饭。大哥李锦熙、二哥李家君、三哥李周君、四哥李成君都去要过饭。

大哥李锦熙、二哥李家君结伴到辉县沿村、张村、黄道水、南站等一带沿街乞讨。九岁的三哥李周君、六岁的四哥李成君结伴到辉县梁村、后窑、百泉等一带去要饭。在外出乞讨中,过早地饱尝了人间冷暖,受尽了煎熬和磨难。

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四个孩子在外出沿街乞讨中,遇到的本家和亲戚没有下看过。大哥、二哥讨饭讨到张村公社黄道水大队南站村舅母杨喜英家时,她特意做了焖饭、熬绿豆汤让孩子们吃。三哥、四哥要饭要到孟庄公社梁村大队大叔李德运家时,他专门做黄面饼子、下杂面条给小弟兄们吃。

那时,各家各户子女都很多,都是不低不高一大群,每家每户都差不多,不应该贫富差距有那么大。导致这方面的原因,既有客观因素,又有主观原因;既有自然因素,又有人为原因。

食堂解散后,山区遵照上级指示和要求,远离生产队本部的独门小户,统统另起炉灶搞单干。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因患脬肿病身体一直很虚弱,没法从事重体力劳动。机不逢时,我家恰在这时被分离了生产队。

从形式上看,单干摆脱了生产队的束缚,可以当家作主,自己说了算;其实不然。

北岭是一个小山村,有农户不足十户,人口四十多口。而生产队中有大队干部三名,民办教师一名,这四位为大队工。小队参加上级组织的水利工程、盖房、修路等施工劳动,每年参加人数达数人,这是小队工。这些人员的保障问题、分粮问题,我家样样有份。

父母常年在山上种地,衣服磨破了一身又一身,老茧脱了一层又一层,劳动非常辛苦。可打下的粮食,我家抬抬大队工,抬抬小队工,抬来抬去几乎把粮食都摊完了,算来算去一季收不了多少粮食,甚至有时还得倒贴。

“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问问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人无钱不如鬼,汤无盐不如水。你若是有钱放个屁都是道理,你要是没钱再有道理那也是放屁……”

人穷招人嫌,人穷招人下看。生产队只要丢了东西,首先想到的是父亲所为。邻村丢了东西找不到时,大队通常会通过投票的方式选举嫌疑人。每当这时,十有八九是父亲当选。更有甚者,有人趁天黑夜暗在我家门口撒粮食粒。

白天,有人到家里实地搜查和探访,闻闻厨房有没有味道,锅灶里有没有残渣剩饭。夜间经常有人到小猴梯盯梢,在窗户下边偷听。三更半夜,有人蹑手蹑脚地爬到楼上监听偷听,隔着缝隙可以看到划火柴、抽烟的亮光。

父亲像走钢丝一样,唯恐发生个什么闪失,跌入万丈深渊似的,他处处小心谨慎,如坐针毡,如临深渊,如临大敌,其结果还是防不胜防。

一九五九年春天,也就是成立食堂的次年,东岭发生一起米面丢失的事件。我家人口多,食物需求量大,最后父亲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上级经过实地察看后发现,孩子们连上下楼的力气都没有,纷纷滚落在楼梯下方。通过明查暗访,终于在其它地方发现了丢失的米面。

一九六二年九月,大猴梯发生了一起红薯被刨事件。这块地距我家比较近,红薯地里提取的鞋印酷似父亲的尺码,再次被确定为重点怀疑对象。该生产队统一组织挑大粪,结果发现有一户茅厕里有大量的红薯皮,这时才真相大白于天下。

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放羊时丢失了一只大母羊,随即掀起了一场风波,展开了一场大调查。小队、大队干部当面没说,暗地里还是把父亲作为一个重点嫌疑人。后来,在邻村大猴梯一村民家搜查到了羊头、羊骨、羊皮,这才把父亲的嫌疑给彻底排除了。

父亲尽管一再用事实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但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直到重回大集体,重回生产队,父亲完全恢复健康,子女们陆陆续续长大,生活条件得到根本性地改善后,周围人才对父亲彻底改变了固有的看法。

(十一)

现在一家一个孩子都养不起,以前一家养活十来个子女更难招架。

父亲天天起五更打黄昏,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劳作,睡眠特少。他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

每日五更天就起床到牤牛泉挑水。小猴梯到牤牛泉一来一回三里地,别人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挑了三担水。

每天下午出工的时候,拿上镰刀和绳索,收工的时候到附近山上去打柴,捎回一大捆柴禾。多年来,这是每天坚持的必修课。

母亲说:“你爹力气不主贵,一生能搬两架(座)山。”

为了补贴家用,父亲经常往返三十多里,去太行山深处黑榆沟、猿猴沟的原始森林里割荆条。白天出工劳动,晚上挑灯夜战编荆片。农闲之际,到新乡市陈召煤矿卖荆片。每逢赶会(农贸集市)时,到平原地区卖荆条、干草、白草。每年夏秋之交,到山谷里攋山韭菜,去山外出售。

父亲到新乡市北站区潞王坟卖柿子,小猴梯距潞王坟单程有四十多里。他挑着一百六十斤重的担子,半夜就得动身,摸黑才能回家,常常是披星戴月,两头见星星。

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能填饱肚子,父亲把有限的小麦、玉米、谷子等粮食,挑到会(农贸集市)上兑换成麸皮、粗糠、高粱等物,一年四季很少吃过精细粮。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春天,父亲到山上挖野菜、捋树叶给孩子们充饥。青黄不接之季,他用铁丝从石缝里掏老柿叶、老桐叶、老秋叶等给子女们下锅。老树叶一嚼一口渣,经常出现干结便秘现象。

一次,父亲白天路过某山村时,发现村口柿树上悬挂着一张新鲜的牛皮。原来,该村一头黄牛刚坠崖,牛肉分到各家,牛皮搭在树上。夜里,父亲趁着月色,步行十多里山路,悄悄地取回了牛皮。连夜煮熟,让孩子们连皮带毛吃了个精光。

一九五九年秋天,父亲赶会路过城郊公社下园大队时(此村盛产蔬菜),发现路沟里有废弃的小红萝卜和红萝卜缨。他如获至宝,把小红萝卜和红萝卜缨担回家,连夜将小红萝卜和红萝卜缨洗好、蒸好让子女们吃。

父亲八十高龄,想起那时吃红萝卜味道,比今天的蜜还要甜。

大伯父李富五子和我四哥李成君同岁,他五子在一九六〇年春天被饿死。他专程从桐树洼步行至小猴梯,把这条消息告知弟弟和弟媳。临别,大伯父千叮咛万嘱咐,一再交待需要注意的事项。

“灾荒年,大人一定要顾家顾人,千万不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灾荒年,孩子们多吃一口都活下去了,少吃一口就饿死了,食物分配上一定要‘均之匀之’。”他牢记兄长的嘱托,恪尽职守,尽职尽责,努力争做一名好父亲。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为了照顾子女,安全越过艰难期,他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结果不慎患了严重的脬肿病,全身都是道道裂口,黄水直往外渗。住院期间,由于家庭条件太差,每天只能靠吃炒麸子来补充营养和能量。

为了帮助父亲尽快恢复健康,二大娘任金桂特意从北岭村送来了炒面。炒面是用柿子作为原料,先在石碾上碾碎,用粗糠搅拌均匀,用水桶担到石板上摊开,等到晾晒干了以后,再用石磨磨成粉末,然后用箩(筛子)一遍一遍筛筛即成。

原来,以前二大伯和我家同居小猴梯,并且还是一个院子。一九四三年农历二月,二大伯李贵年仅三十二岁就因病去世,独子李金茂才刚满五岁。面对这一对孤儿寡母,父亲就义务承担起了挑水任务,解决了人畜用水难题,直到一九五八年二大娘家搬到北岭村为止,前后长达十五年之久。

二大娘任金桂为了报恩,特意装上炒面,背起一条小布袋,掂着一双小脚,步行十多里山路,及时把救命的炒面医院。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太行山区流行多种传染病。我家也未幸免于难。此刻,父母医院护理病号时,又有两人孩子被感染了。

感谢堂叔李德甫挺身而出,出手相救。得到消息,他二话没说,找来扁担、单线绳和滑县篓,担起两个生命奄奄一息的孩子,像射箭一般向二院飞奔。

由于护送及时,两孩子都得救了。值得一提的是,二叔李德甫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挑上滑县篓,一头一个,这两个孩子日后都当上了县(团)级干部。

(十二)

父亲一生没有与人结过冤,也没有得罪过仇人;但是,他有一股拗劲儿。

一九七六年阴历三月初三,父亲到汲县太公泉公社寺庄村赶会卖荆条。

当他走到三谷水豁崖时,大池山公社拖拉机站的五十五马力拖拉机下山拉煤正巧经过这里,并且还是空车,父亲随机想搭乘顺路车。

他把荆条担子放在公路旁边,大老远面带微笑,站在路旁向驾驶员招手示意。谁知,这名驾驶员根本不理会,他不仅不停车,还把荆条拖出半里地。

父亲任劳任怨,踏实肯干,是有名的“老黄牛”。他顶烈日,迎寒风,战酷暑,冒严寒,始终奋战在作业第一线。山区公路畅通无阻,有他的一份功劳。

护路员与公社几名拖拉机手很熟悉,在公路上见面相互之间都打招呼,也包括这名驾驶员在内,平时顺便捎上一段路是常有的事,没想到这个司机不通情理。

这天,还是那名司机开着拖拉机到陈召煤矿拉煤。父亲照旧养路护路,内心却忍不住怒火直往上涌,他要借机教训一下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司机。下午,父亲早早地听到拖拉机上山爬坡的声音,就把一大堆巨石赶到路中央。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司机只得乖乖下车撅着沟子,“哼呲”“哼呲”地喘着粗气,猫腰牰石头、滚石头。尽管如此,这名司机累得呲牙咧嘴,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还是有三四块巨石横亘在路中央纹丝不动。

这时,父亲正在山谷对过埋头护路养路,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此时,这名司机沮丧着脸,眼中放射出绝望的神色。他无奈地发出求救信号,苦苦哀求父亲出手相助。

杀人不过头点地。父亲扛着钢钎、压杠、十字镐等工具,来到作业现场。不出二十分钟,公路就恢复了通行。以后,这名司机见了父亲的面,客气多了。

这名驾驶员现在将近七十岁了,那时小伙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不计后果;如今,人都上年纪了,回想当年自己所干的事,肯定会懊悔不已。

(十三)

对一个老实人来讲,特别是饱受冷遇的老实人来讲,人生最大的追求莫过于群众信任、领导赏识和同志们尊重。

一九七一年一冬一春,父亲在大猴梯大队江水潭小队修水路。他能干,不惜力,能吃苦,大队支部书记宋银田亲自挑选他为队长。宋书记选人用人标准非常简单:“领导的行动就是无声的命令,喊破嗓子不如干出样子”。

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当官”,工作热情空前高涨。每天他都是第一个上工地,最后一个收工。每逢爆破作业时,他都是亲自装填和启爆。每当遇到哑炮时,他都会把安全让给别人,把危险留给自己。除此之外,他还利用早起之机义务肩负起了全村人的挑水任务。

这股山泉流量很小,约有筷圪挺粗细,像小孩尿尿一般大小,属小型饮水工程。水源距江水潭还有一段距离,须通过水路连接起来。修水路关键是要掌握水平。父亲以前从来未接触水平尺,他就虚心拜内行为师,终于学会了水平尺的应用。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工地上,工程量巨大,施工任务繁重,民工劳动强度很大。根据宋书记指示,父亲亲自去各村担挑米面,做到实物和账目相吻合,未出现过一起缺斤短两的现象,伙食完全吃到了定量标准。

由于各方面的保障有力,极大地调动了群众积极性,一年的工期仅用半年就完成,最后被评为全优工程。

(十四)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是发生在父亲与老母猪、老花狗之间的感人至深的一段故事——

一九七〇年农历腊月十六,父亲和三哥五更天动身,先到陈召煤矿卖荆片,尔后到汲县城郊公社下园大队买白菜。这趟一来一回达六十多里,没敢让老花狗结伴同行。谁知,走到三谷水豁崖时发现,老花狗远远地、悄悄地跟在后边。

他们卖完荆片,步行至太公泉公社大漫流大队,打听一下白菜的行情,然后继续往下园方向步行。后来,父亲拦了一辆马车,他们父子俩坐到马车上,老花狗跟在车后。

在下园大队二队,父亲经过比较从中挑选出最磁实、最鲜嫩白菜一百余斤,父子俩人手一挑。其中,父亲担了十棵白菜,三哥担了六棵白菜。

他们一行过了西陈召村,开始上山爬坡。他们越往上走海拔高度越高,阻力越来越大。他们走走停停,行进速度很慢。由于路程太远,三哥走不动,老花狗也走不动了。此时,人困马乏,又饥又渴,急需要休息,补充水源和热量。

到太公泉公社龙头村对面时,远远地看到路旁有一个大水池。看到了水源,仿佛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父亲、三哥和老花狗不约而同地、急不可耐地、趋之若鹜地涌向水池旁饮水。之后,三哥取出干粮(酸酱菜和玉米面各掺半的窝窝头),一边休息一边补充热量和能量。父亲却舍不得吃干粮,全部喂给了老花狗。

去年春天,父亲从会(集市)上买回一头小猪崽(母猪,黑色),准备将来留做老母猪用。这头小黑母猪腿长胸宽,品相好,吃相好,腰身长,是一块好料子。父亲不待见狗,嫌狗光能吃不会赚钱。每当出现猪狗争食的时候,狗都是挨骂或挨打的对象。夏天中午过往的学生引来狗叫,父亲听到狗叫就心烦,他总是害怕影响午休,动辄对老花狗一顿训斥。

今天,父亲首次网开一面,对老花狗开恩,自己的干粮不舍得吃,一块一块地掰给老花狗吃,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一幕令三哥始料未及。

俗话说,猫狗一口。当时生活条件很差,粮食还不够人吃,涮锅水还要倒给猪吃,根本顾不上老花狗。它夜里只有到处偷吃猪食,到红薯地里挖红薯吃,到柿树下捡落果即哄柿吃。

一天早晨,父亲在担水途中发现老花狗死在路旁,浑身全是火捅刺伤的痕迹。原来,老花狗在外出偷吃猪食时,被人发现才招来杀身之祸。

老花狗受伤之后血流如注,它拖着奄奄一息的身躯,艰难地回到村口。中华犬是通人性的,对主人是绝对忠诚的,宁肯死死地守望着主人,也不愿死在主人家。老花狗临咽气之前,进行了一番拼命地、痛苦地挣扎,其残状目不忍睹。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狗;人见人贫绕路走,狗见家贫死相守……”这时,父亲才真正懂得了狗对主人的忠诚,知道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类都必须善待狗,永远不能残害和虐待狗。

在山上,一家人的经济来源全靠大黑母猪下崽来提供。老黑母猪两年五窝小猪崽,每窝都是十多头。返销粮、学杂费以及日常开销,全靠卖小猪崽。

他每年挑着红薯秧、扁豆秧,翻山越岭,步行几十里山路,到山外辉县张村公社谢庄大队加工成猪食料,到张村公社黄背山酒厂买酒糟。然后,配上自家的糠、麸皮、红薯渣等,早早的把猪食料备得足足的。

父亲把黑母猪视作“摇钱树”,侍候得特别精心。经常打扫猪舍,及时清除粪便,天天观察有没有异样反映,年年请兽医给大黑母猪打防疫针。每次老黑母猪临产前,父亲端着煤油灯彻夜守候在猪舍。

八年过去了,老黑母猪该下岗了。改劁后,父亲对老母猪关爱有加,照顾更加周到。年底,老母猪被杀了。临杀那一刻,父亲在悄悄地垂泪。

(十五)

  一九七五年秋天,父亲到三十里开外的汲县县城卖扁豆,挑了一大挑扁豆角,足足有一百六十斤。白天,摆地摊;夜里,露宿街头。渴了,就找个饭馆讨点水喝;饿了,啃两口干粮。

三天之后,他将卖扁豆角的钱用别针别在贴身口袋,开始往回返。在东陈召汽车站刚下车,有拉煤的一对母女,为了避让来往车辆,不慎栽倒在路沟里,幸亏没有伤着人。

目睹此情此景,父亲二话没说,赶忙协助母女俩把平车从路沟里抬出来。这时一看,车脚两个轮毂严重变形,辐条拢得很厉害。

父亲扛上车脚朝修理铺走去。经询问得知,修理费用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这对母女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况且这对母女一天多没有吃饭了。

这对母女是延津县东屯公社的,从陈召煤矿到东屯还有六十多里地。父亲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横下一条心帮人帮到底。他不仅帮其修好平车,还上饭店管了一顿饱饭,临别还给这对母女一块钱。

这对母女中途遇险,处境艰难。父亲及时施以援手,并慷慨解囊,终于帮母女俩度过了难关。父亲回到家,翻开口袋一数卖豆角的钱所剩无几了。

(十六)

一蔬一饭,皆是生活;一勺一菜,都是深情。经历万千,终会明白,清晨的粥比深夜的酒好喝……

父亲出身贫寒,从小吃糠咽菜,是苦水里泡大的,懂得“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晓得“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知道今天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养成勤俭节约、勤劳持家的好习惯、好传统、好作风。

在山上,父亲吃红薯从来不吐红薯皮,红薯有疤痕从来不会削去,红薯有虫眼从来不舍得剜掉。馒头长毛了,变质了,都舍不得扔掉,重新馏馏把它吃掉。剩饭发酸了,也要热热它,重新把它吃掉。

一九六九年年底,在修建水南坡水库施工中,父亲因劳动积极,被大猴梯大队奖励了一双棉鞋。父亲视这双棉鞋为珍宝,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穿了整整十年。真可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他用过的东西,都会当成宝贝来看待,尽管破烂不堪,仍不舍得扔掉。

父亲有个“百宝箱”,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还真不少。废旧驴龙头、皮绳、单线绳、牛套、驴套,废旧钢钎、压杠、锤子、挖耳勺,废旧破布、鞋子,废旧电线、海绵……

父亲收集的东西,都是他认为有用的物件。不经过他的允许,谁都不敢扔掉;不然,他会发脾气的。

一九七二年冬季,开始修筑陈召至大池山的盘山公路,约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开通(也叫西路)。一九七四年三月父亲开始当护路员,每月可以拿到三十个工分,还可以领取三块钱的补助。

父亲将逐月工资包好放在梁头上,首先自己不花,别人也不要乱花。两年之后,我家请木匠打家俱,需要支付工钱。母亲逼他掏钱,最后父亲从梁上取下一个布包,只见布包里整整齐齐包好逐月的工资。一数整整九十元,顶了大用。

一九八一年八月,在白露北侧有一个地方名叫车站后,父亲发现路旁有一双废弃的凉鞋,还是六成新。于是,他就拿回到家,准备清洗一下自己穿。后经打听,最近在此处发生过一场车祸,原来这是一双死人的凉鞋。

这天下午,汲县后河公社后河大队村民乘坐一台大型拖拉机,上新乡市剧院看戏返程途中,在孙杏村公社白露大队车站后被后方驰来的中原油田一辆进口日产特大型汽车剐蹭。只听“咣当”一声巨响,拖拉机手被凌空抛射出一丈多远,重重地摔在柏油马路上,当场昏迷不醒;医院多方抢救无效,不幸死亡。

这名拖拉机手的鞋子,后河公社后河大队村民急于救人,没有顾得及穿,一直遗留在事故现场。白露的村民基本上都知道此事,父亲却蒙在鼓里。

车辆超车时,应该鸣笛示意,减速慢行。该车不仅没减速,反而还加速。恰在这时,左前方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这名司机慌了手脚,方向左右摇摆,车身撞上右前方的拖拉机,最终导致这场惨剧。这名汽车司机害怕后河公社后河大队村民打他,跳出驾驶室,一头钻到玉米地,悄声匿迹了。

父亲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吃过苦,受过罪,格外珍惜每一粒粮食。麦收时节,父亲在白露村口看见有麦穗丢在路上、麦地里,十分心疼。

这时,在马路上,在麦地里,有一位身背蛇皮袋,佝偻着腰,在太阳底下弯腰拾麦穗的老人,这就是我的父亲。有时他还会到土路上,用簸箕、笤帚扫麦粒,回家之后扬扬,再用水淘净,然后摊到房顶晾晒。

院子就是父亲的小型打麦场。这时,他像一只小蜜蜂一样,穿梭于马路、麦地和家之间。回到家里,他把一包一包的麦穗掏出来,晾晒在院子中。

等到麦穗完全晾晒干了之后,他又在院子里盘起双腿,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用簸箕揉揉、搓搓,直到完全脱离成麦粒为止。

滴点成河,粒米成箩,聚沙成塔,积水成渊,集腋成裘。父亲每年麦天能捡八九袋子,约合六七百斤。他用捡来的小麦换成西瓜、豆腐、大米和各种蔬菜,调节伙食,改善生活。

(十七)

一九八〇年阴历十月,我家从汲县大池山公社(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狮豹头公社分成三个公社,即狮豹头、东拴马、大池山。一九八四年底撤社设乡。二〇〇五年又恢复原来的编制。)搬到本县孙杏村公社白露大队四队。

白露村处在新乡市和汲县的中间位置,距两地都是二十五里。这里交通便捷,骑自行车或搭乘公交车到新乡市、汲县县城都很方便。村中有一千三百多口人,五个生产队;有张姓、闫姓、梁姓、王姓、万姓、李姓、崔姓、陈姓等八个姓氏,其中张姓、闫姓是大姓。

该村位于中原地带,地势平坦,土壤肥沃。孟姜女河在村旁流过,水利设施完备齐全,地下水、地表水都可以灌溉。地面宽敞,人均合二亩半地,只是土地碱性稍大了一些。这里盛产棉花,棉籽可以榨油,棉籽饼可以作为肥料。

白露大队有大型链轨式拖拉机、播种机,小队有轮式拖拉机,基本上实现了机械化。生产队一个工分折合五毛钱,而在山上一个工分折合五分钱。昔日在山上只有到春节才能吃到白馍,如今在白露可以天天、顿顿吃到。

更难能可贵的是,白露是个文化积淀厚重的村落,民风民俗相当纯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未发生一起刑事案件。

初来乍到,在白露村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刚开始,是租住在别人的土房子里,一家三代十来口人住在又破旧又低矮又潮湿五间平房里。

这所宅子在村东头,靠近学校那一块。左邻是原四队队长闫生常、闫生晨,左后邻有闫尚海、闫生文、闫生辉,北邻是闫造海,右邻是原五队队长闫生美、现任白露村党支部书记闫生福、闫平安,右后邻有闫生学、闫生青、闫花海、闫运海,南侧是一个大水塘。

房东叫梁守义,他家早已在新乡市定居,离开白露村有二十多年了。由于年久失修,夏天的时候房顶常常漏雨。白露这个地方水脉浅,地下挖三尺深就出水。冬春天极易翻碱,土墙上直掉渣;早晨低洼地全是白哗哗的一层盐碱。

一九八二年三月,白露大队在村东头给我家划分了宅基地,盖起了浑砖结构五间红瓦房。次年春天,我家又盖了第二座院子。

(十八)

父亲刚搬到白露时,出现了很多“水土不服”的现象。

白露每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是法定的“农贸集市日”。下户到白露的第二年春天,这天父亲准备利用本村有会(农贸集市)之机,购买农具和菜种子。

会上,人声鼎沸,万头攒动。父亲从大街上走来,大老远从打扮、眼神、神态、表情、走势、口音等各方面显得很异类,窃贼断定他不是当地人,选择他为扒窃的目标。然而,父亲对此一无所知,浑然不觉。

父亲赶到农具市场上,选好了农具,谈好了价钱,准备掏钱付账时,才发现钱已经不翼而飞,被小偷割包了。

一次,父亲锄地回来的路上,锄把上还穿着一大捆柴禾,走在邻村万庄村大街上兜起了圈子。幸亏,大表哥扈学礼发现父亲迷了路,及时将他送到家。

在山上种地都是小块地,薅小麦、薅玉米、锄地等一会儿可以到达地头。白露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面对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割麦、锄地、摘棉花、割玉米、收黄豆等一晌一垅都不一定到头。

打麦场里,小麦、玉米、黄豆、棉花成山成垛,交公粮时大车小辆排队在粮站、棉站一拉几里地,工作人员彻夜加班收购粮棉还忙不过来。

收麦时,父亲装车不得要领,不是偏左,就是偏右,经常翻车。棉花打叉时,人家一晌能打六七垅,父亲只能打三四垅。

白露土质盐碱性大,土地易板结。上午锄地还湿,下午就板结了,很不好把握。父亲用点播器种玉米、棉花时,点种得既深又严实,岂料这样做根本无法破土出芽。父亲锄地既深又平,谁知这样做损伤植物的根系,又影响了农作物的呼吸。

在梁家坟(一块地名)锄棉花,天不亮就起床,中午不歇晌,棉花地锄得工工整整的,一棵草也没有,但是到后来棉花却始终不见长。

“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不懈地努力,父亲渐渐地学会了农具的使用、维修办法,熟悉了这里的土质习性,掌握农作物管理的一般办法;终于适应和融入了平原生活,顺利地实现了由山区向平原的过渡和转变。

(十九)

我家搬去白露第二年,村上就安装了自来水。昔日,在山上起五更挑水是父亲的一项重大任务;如今,来到白露后又被拾粪所取代。清晨,他天不亮就腰里扎个皮绳或者单线绳,背着一把铁锹穿上箩头,到村头拾粪。

父亲没有其它爱好,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就是干活。他天不亮就起床,晚上早早上床睡觉。过春节从来不休息,该干啥还干啥,一天都闲不住。子女们给老人买的电视机成了摆设,家里一月电费用不了一块钱。

父母侍弄三亩半地,每日早出晚归,天天下地干活,过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田园式的生活,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增加生活乐趣。

老俩口在房前屋后种的有菜园子,还有自己喂养的鸡鸭鹅。老俩口想吃啥就摘啥,想吃啥就做啥,不用和他人商量。

父母在农村住惯了农家院,听惯了鸡鸣犬吠,看惯了炊烟、彩云,走惯了乡间泥泞的土路,闻惯了带有泥土芬芳的气息,感到惬意、舒畅、自在……

父亲在农村种了一辈子的地,恐怕闲下来没事可干,担心城市生活难以适应。子女们三番五次接父亲到大城市居住,他死活不同意,结果都被他拒绝了。

父亲进城后,很长时间内难以适应城市里的生活。在农村使用蹲便池习惯了,到城里使用马桶不习惯。天天得拖地擦地,进门得换拖鞋,出门得换鞋子。城里的碗太小,一趟一趟往厨房里跑。做饭的量太少,不敢放开肚量吃。

他看不惯城市大姑娘小媳妇描眉画眼涂口红,穿短裤、紧身衣、超短裙,打扮得妖里妖气。夏天在沙河河滩上,年轻男女穿着暴露的泳衣,在一起游泳太随便。走在大街上,年轻小情侣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太伤风败俗了。

父亲感觉和儿媳及孙子、孙女吃不能吃到一起,说不能说到一起,玩不能玩到一起,感到很别扭,很不自然。天天蜗居在这么窄小的空间里,出气就感到憋闷。进城三年,父亲一直要求回农村,过无拘无束的生活。

有一年冬季,我回漯河探家期间,正巧遇上父亲从哥哥家来我家找母亲商量回农村的事。只见他背过身去,弯腰从腰际掏出一个大红苹果,悄悄地塞给母亲手中。这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俩口、老夫妻,年轻时日子和时光过得太艰难,为生活琐事没少吵嘴甚至打架,今天如此恩爱,看后着实让人感动。

母亲开导他说:“你也不看自己有多大年龄了!你想擦蜡的,还是想熬鳔的,究竟是咋回事?还不知道见孩们亲。我看你是过独了,在农村当家作主习惯了。现在,你也不看啥时候了,你我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可不能由着性子瞎折腾。”

我也乘机规劝道:“大爷,您有什么要求和意见尽管提,准保让您满意。您想想,从漯河到白露有二三百里地,平时有个突发情况咋办?既然来了,就安心生活。”经过做思想工作,父亲终于安下心来,再也没有谈及回家之事。

从此,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帮子女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开水、买菜,乃至洗衣服、拆被褥、换煤气等。他脾气、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情达理、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的毫无脾气的老人了。

每当有客人来了,父亲总是臂微垂、腰微弯,很不自然地作他所不习惯的鞠礼状,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恭而敬之的笑容。随后,父亲帮子女给客人沏茶、点烟。

当子女和客人侃侃而谈时,父亲总是静默地坐在角落,一会儿注意地瞧着子女,一会儿注意地瞧着客人,侧耳聆听。

(二十)

解放初期,农会在小猴梯村下圈墙内东屋倒座里,开办扫盲夜校。这所东屋是李德林叔家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才拆除。当时,大猴梯、北岭、东岭、水南坡、东江沟等村都在此处集中办班扫盲。

父亲心灵,记性好,在扫盲运动中学会了很多字。每次老师提问或测试,都名列前茅。老师说,以前生活条件不具备,如果要是让李保上学的话,他听课能专心致志,做作业能心无旁骛、心无杂念,一定能成气候。

时隔多年,父亲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尽管所认识的字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常用的字还能记起来。他说,大老粗干得是重活,下得是憨力,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能认识男女厕所就行。

父亲没上过一天学,但是却会算账;那么复杂的算式,今天拿计算器还得运行一段时间。父亲买卖东西要结算账时,运算过程相当复杂,即口能说出计算结果,并且有零有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大哥在沙河河堤上开了三亩荒地,夏季种菜籽、小麦等农作物,秋季种芝麻、绿豆、苞谷(玉米)等农作物。父亲吃喝不愁,衣食无忧,他并没有“此间乐,不思蜀”。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河坡上锄地,下午很晚还不见收工。

每逢秋季,父亲等到苞谷快长到半成熟,嫩苞谷经常会有人偷掰。这时,父亲就在苞谷地边上支了一个小棚子,专门看护庄稼。人们看到老头已经上了年纪,有人乘父亲回家吃饭之机来掰苞谷,有的干脆明打明地下地来掰。

于是,河坡上演一场猫鼠大战。这时,父亲就想到了在新乡汲县孙杏村公社白露大队(白露村现在隶属新乡市牧野区)种菜时的情景。每次打农药之后,都会在菜园四周张贴打农药的提示,悬挂骷髅图案。他比葫芦画瓢,也在苞谷地周围悬挂骷髅图案。这一招真灵,从此再也没有发生过偷掰苞谷的现象。

大嫂开办了一个小卖部,专门为过往行人供烟供酒。有时,大嫂忙于其它事情,只好把父亲喊来帮忙。他眼睛不太好使,刚开始总能收到假币。后来,他慢慢地总结出一条经验,越是人多越不能慌乱,越是生意好越不能放松警惕。

后来,他专门从市内买来了验钞机,从根本上杜绝此类现象重复发生。

有一次,父亲从银行取钱单独回来,路过沙河大桥桥眼下方时,此处比较隐蔽和僻静。有俩人故意把一大沓子钱,乘着父亲不在意的时候,扔到父亲的面前。他们神情紧张,压低嗓音,说:“咱们三一三剩一,找个地方去平分,怎样?”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父亲说:“谁挣钱都不容易,物归原主是正道。咱们一同到派出所交给警察同志,尽快找到真正的失主,而不是悄悄私分。”

眼前这俩人贼眉鼠眼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一看便知不是好东西。这俩人盯上了父亲口袋里钞票,故意设局诱骗上当。谁知,父亲根本不上当,他早已看穿其目的和阴谋,那两个小子不怀好意。父亲故意放开嗓门,冲来往行人大喊:“谁丢钱了,快来认领!”

桥眼下,行人听到父亲的喊声,过往路人纷纷止步,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并且越聚越多。此时,路人已经把这两个小子团团包围在路中央,处于欲进不能、欲出又止的两难境地。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正朝这个方向驶来。做贼心虚。这俩人慌忙从人缝钻出,怆惶而逃,瞬间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二十一)

父亲认准的理,轻易不会改变,主心骨很大。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日,父亲要到新乡市北站区潞王坟电厂拉煤灰。白露距电厂有二十多里,沿途全是土路,万一路上发生个闪失,就会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妈妈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让妹妹一同前往。

早晨天不亮,父亲和妹妹拉着平车就出发。到电厂后,他们赤脚下水,在污水中捞煤灰;然后,用平车一点一点往外盘。刚装好车,又下起瓢泼大雨。为了防止煤灰被雨水冲刷,赶快蒙上塑料布。那时,乡村之间没有通柏油马路,不得不绕行。此时,母亲望着门外的大雨,不仅心焦起来。

在如注的雨中,父女俩蹚着脚脖深的水,在艰难地跋涉。父亲在正前方驾辕,妹妹在右方拉边绳。路上,不顾来往车辆,也不管风刮雨淋,一直在前行。妹妹由于年龄小,路程太远,体力消耗大,有点吃不消。妹妹刚想偷懒的时候,父亲就会适时提醒她。

傍晚,母亲扈文英心里像猫抓一样,不知道丈夫和女儿现在在哪里。她身披塑料布,从家里来到村口路牌下方,借着车灯一直向远方眺望。直到半夜十二点钟,父女俩才到白露村口。

妈妈接上父亲和妹妹之后,悬着的心终于放到肚子里了。但是,下马路全是泥巴路,根本没有办法通行,只好靠路边卸下煤灰,然后再用塑料布蒙上。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

其实,平时有人专门赶着马车,从北站区潞王坟到白露运送煤灰。父亲为了省几块钱,决定人工拉运。岂料,这次天公不作美,回家之后让他感冒了一周。

(二十二)

父亲不好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不要贪占自己的便宜;包括子女也一样。

每年春节,大姐李桂荣都会开车送来煤、大米、红薯、粉条等,他都按原价照付不议。二姐夫王振卯是个木匠,打家具时父亲非要付工钱。他说,各有各的人口,都不容易。

一九九一年五月六日上午,父亲去新乡市北干道买东西时,在路边捡到了一个黑色皮夹,内有一大沓子钞票,还有合同、存折、身份证等物。

父亲就原地不动,等失主前来认领。一个小时之后,有一名操着山西大同口音的中年男子,心情急切地向来往行人打听丢失的东西时,他突然感到眼前一亮。经核实,此人正是失主。

原来,失主是一名山西大同人,专程来新乡洽谈业务。岂料,他在散步中把手提皮夹放在路旁,其中有钞票、合同、存折、身份证等物。回宾馆时,才发现皮夹忘在了路旁,于是赶紧按原路返回。

幸亏钱物被父亲拾到,才物归原主。望着失而复得的钱物时,失主非常感激,忙从皮夹内取出三百元作为酬劳,硬要塞给父亲,结果被他婉言谢绝了。

汲县孙杏村公社白露距延津县小店公社有十五里地。一九九二年三月,父亲到延津县小店公社一家私人农资公司买二铵。这家私人农资公司卖的二铵,每袋比市场上要便宜三块钱。于是,父亲凌晨四点钟就动身,早早地赶到这里。

可回家一打听,这家私人农资公司卖的是假二铵。他从邻居处发现了真正的二铵,从外包装到内包装,完全是两样,确信是假冒伪劣产品。

次日凌晨五点,父亲拉着假二铵,找上门去退货。谁知,这家农资公司门口有很多要求退货者。面对众乡亲,店主只好乖乖地退货。

(二十三)

一次,父亲在村东侧坑沿树丛中砍了一根铁锹把,被邻居发现。因为,这棵小洋槐树所处位置距房基护堤比较近,将此事汇报给大队干部。

大队干部听到汇报以后,查看了现场,收缴了铁锹把。对父亲提出批评,口头作出罚款五百元的决定。

第二天,父亲自知惹事了,吓得不敢回家。邻居害怕砍树影响房基护坡,情有可原。大队干部作出处理,也在情理之中。

父亲趁着天黑夜暗出走了,并且音讯杳无。他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外头万一发生个三长两短的事,人们都为他捏一把汗。

妹妹急忙给城里几个哥哥打电话,让他们回来处理此事。听说父亲出走了,三个儿子非常担心。大哥、三哥、五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

他们一边向派出所报案,张贴寻人启事;一边找大队干部,去街坊邻居家赔礼道歉,彼此达成谅解,迅速平息了此事。

原来,这是一场虚惊。大队干部原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父亲信以为真。

父亲自从惹事之后,回老家和大伯父李富、姑姑李英三姊妹见面叙旧。等到子女们找到他时,在此躲避了整整一个星期。

(二十四)

父亲生来不善言谈,更不会恭维人、奉承人,说唯心话。

当年父亲外出办事时,因为不懂沟通和协调技巧而把事办砸了。爷爷恨铁不成钢,挥起巴掌就打,一巴掌打在脸上。手起手落,刹时脸部起了五个手指印。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多少年了,父亲依然没有学会待人接物的本领,甚至见了领导就紧张,说话语无伦次,浑身不自在。

有一次,父亲正在街上吃饭,远远看到有一位大池山公社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正从山上走下来。父亲看后,像触电一般,端起饭碗,就往家里跑。

这位公社副主任看后,非常生气。他来到我家,质问父亲为何要躲避,搞得父亲很尴尬、很狼狈。从此,这名副主任把这事作为反面教材,走哪讲到哪。

不仅如此,这名副主任对此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念兹在兹,曾数次对父亲训斥和数落,故意在众人面前出丑、办难堪。

这件事不由得想起我在团里代职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坐小车从外边返回营区时,马路上正有三名战士不假外出去小卖部买东西,一看是团首长的小车,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翻越围墙,跑回连队。

这几名战士既可恨又可爱的举动,反映出部队“两个经常性”工作还不经常。部队建设形势分析会上,大家由此及彼,举一反三,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委员们认为,基层连队战士害怕见团首长,说明基层连队战士日常接触团首长机会少,部队开展“两个经常性”工作管理和教育活动少,连队日常管理教育不到位,部队抓作风养成不够,个人礼貌礼节不周到。

民主生活会上,委员们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书记、副书记带头揭露矛盾,相互亮短揭丑;引导大家对号入座,看到各自的问题。在此基础上,还围绕此事各抒己见,群策群力,畅所欲言,进行集体会诊。

大家一致认为,必须持之以恒做好管长远、固根本、打基础的费时、费力、见效慢的经常性、艰苦性工作。

同时,这个问题也反映出干部对待战士的根本态度问题。用挑剔的目光看待战士身上存在问题,毛病就会越来越多;用欣赏的目光看待战士身上存在问题,毛病就会越来越少。

最后,找到症结所在:虽然问题出在基层,根子却出在上头。

团里专门出台了几项硬规定,制定关于加强部队“两个经常性”工作考核办法。并规定:团领导每年抽两月时间到连队蹲点,和战士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同训练;每月由团领导采取随时抽查的方式,对部队礼节礼貌、军容风纪、作风养成等进行检查;每月由团领导集中授课,采取互动式的方法,深化教育成果。

于是,我专门抽时间给全团官兵精心备了一课。我从人民军队宗旨性质讲到我军优良传统,从部队条令条例讲到我军严明纪律,从军人一言一行讲到我军光辉形象,从邱少云到黄继光、从雷锋到王杰……

听着听着,全团官兵深受启发和教育,心中越来越亮堂了。从此,部队作风纪律明显改观,讲文明、讲礼貌蔚然成风,不假外出的现象明显减少。

我想,当干部不管在部队,还是在地方,哪里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老百姓,还是军人,由于人们的思想素质、文化程度、人生阅历、家庭背景、个人成长经历不同,处事干工作接人待物是千差万别的,不可能处在一个起跑线上。这就要求我们的各级干部,首先端正根本态度,其次工作更有耐心。

后来,大池山公社在太公泉公社寺门村组建了一个刷厂。该厂领导由公社干部担任,这名公社副主任被委任为厂长。厂里除厂领导外,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工。

这位公社副主任在工作中,习惯于听好听话,习惯于以貌取人,谁能说会道,谁长得漂亮,谁就会得到重用。

在当厂长期间,这名公社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先后认下多名干女儿;后来,组织上不得不对该厂领导班子做出调整。

(二十五)

八十多岁高龄的父亲,常常想念未成家的次子、四子。

每次回家,父亲总是不停地念叨起二哥四哥,说:“你们都成家立业了,都混得有出息了,就是亏了老二老四……”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父亲曾三番五次讲过,将来修个新茔,把他们收拢在一起,再成个阴婚,可不能失落了。逢年过节,到坟地摆上酒、香烟、水果等供品祭奠亡人,然后再焚焚香、烧烧纸、放放炮、培培土。

他生前反对火葬,进公墓。可是殡葬制度的改革一律要求火葬,禁止土塟。父亲一再告诉子女,将来百年之后,还要回老家。

父亲相信视死若生的人生理念。他主张一家人殡葬在一起,活的时候同吃同娱乐同劳动,百年以后到阴间也如此。

次子李家君,一百二十斤的体重,一米八〇的个头,匀称的身板,宽宽的肩膀,四方牌脸,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黝黑的皮肤,有棱有角的嘴唇,鼻梁又高又直,性格既稳重又活泼,长相既敦实又耐看。

他身体强壮,能吃大苦耐大劳,在建房、修路、修地等施工劳动中,经常受到表扬和奖励。他说话有礼貌,办事有分寸,深得大队干部的好评,十七岁就被招到汲县棉站当工人。

他一生多灾多难,命运多舛,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十来岁沿街要饭,十三岁在山坡上放羊时踅坡,十五岁上山打柴时从悬崖上摔下。

一九六七年农历七月十九日上午,二哥李家君利用倒班之机和大哥李锦熙、三哥李周君在狗山(地名)锄地的时候,到附近水南坡水库洗澡,不幸溺水身亡,时年十八岁。

在太行山区有一种风俗,未成年子女非正常死亡时不能在家停放,而且不能和父母见面的。父亲不同意这种规矩,坚持一个人在河道里守了整一夜的灵。

那时,家庭条件十分差,二哥去世的时候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他是用席子裹着身躯软埋了。出殡时,父亲怀着悲痛的心情,目送二哥上路。

四哥李成君,白皮肤,瓜子脸,双眼皮,长长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有棱有角的嘴唇;宽宽的额头,厚厚的肩膀,匀称的条个,一米七八的个子,是个标致的男子汉。

“知子莫若于父”,父亲最了解四子的为人、德性和才学。他思维敏捷,办事能力强,肯吃亏,能吃苦,人缘好。他顾家,孝顺,从小就知道为家庭分忧,从未顶撞过父母。他爱学习,肯钻研,勤于思考,勇于接受挑战。

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有作为、有才华的青年。一九七七年是全国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他以九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他甘愿放弃考学,宁愿牺牲个人前程,坚持回家务农,挣工分养家。

一九七八年十月,四哥被大队派往汲县安都公社君子村附近某农场种地,他睡在阴冷潮湿的地窝里,一冬一春,落下腰疼病。后来,到新乡地区陈召煤矿副业队下井挖煤,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一边吃中药一边照常坚持下井作业。

副业队外包工和国营正式工有天壤之别。首先是待遇上有差距,外包工在养老、工伤、保险、医疗等各方面都不享有国家基本的保障;其次工作环境上有不同,外包工肩负最脏最苦最危险的任务,作业中经常发生塌方、透水、瓦斯爆炸等意外事故。

他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发展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他买来硅钢片、铜线圈、电阻元器件等,缠过小型马达、变压器,装过收音机。他对观察天象产生了浓厚兴趣,经常去信请教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专家,咨询有关天文方面的专业知识,写下三本观察日记。几年下来,曾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书法、绘画和新闻稿件等五十余篇(幅)。

一九八二年农历三月二十九日晚上,四子李成君在建房中发生意外,不幸身亡,时年二十五岁。他英年早逝,撒手人寰,令人扼腕叹息。更何况他再有三天,就要当上新郎官,迎娶朝思暮想的新娘,携手步入婚姻殿堂,过上恩恩爱爱、幸福美满的夫妻生活。

父亲痛失爱子带来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老年丧子之痛比剜心还难受。他说服家里人,让四哥在家停放了三天,棺木、被褥、衣裳、鞋袜等都是上乘的。

临出殡前一天晚上,父亲裹着羊皮袄,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你们都回去睡觉吧,让我单独守灵。”说罢,一会儿点香,一会儿烧纸,一会儿往长明灯里续油。这一夜,父子俩默默地进行着怎样的心灵上的沟通和对话呀!

次日中午,四哥的灵柩慢慢地、徐徐地、缓缓地移动起来。在送葬人的最后一排,父亲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立,悄悄地、默默地目送四哥出村……

父亲在世的时候,最大的挂念还是未成家的二哥和四哥。他反反复复地讲,将来百年之后把二哥四哥埋到我的脚头,天天守在身旁,永不分离;碰到合适的茬口,一定要给他俩成个阴婚;不然的话,我在阴间就说不起嘴,伸不开腿。

(二十六)

“少年夫妻老来伴”,“千金难买老来伴”,这话一点都不假。

母亲去世后,父亲失去述说和交流的对象,显得明显孤独寂寞了;他的精神生活空间更小了,对外界交流和沟通的渠道更少了。

父亲没有什么爱好,不会抽烟、喝酒和打牌,不好看戏、看电视和听收音机。他远离乡村和故土,没有农活可干,闲来心里闷得慌,感到精神空虚。

八十多岁高龄,父亲总好上床休息,他说躺到床上出气比较均匀,可以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想事,尤其是回忆往事。

“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父亲每逢过年过节,他都流露出想家的念头,想回老家转转看看,与大伯父李富、姑姑李英仨姊妹叙叙旧。

子女们忙于工作和生活,陪着父亲回老家看汲县狮豹头公社桐树洼大伯、黑碳窑姑姑一事被一拖再拖,直到父亲临死也没有如愿,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父亲是个怀旧感极强的人,床上铺的是从太行山区托运过来的有一寸厚的黑山羊毛毡子,被子、褥子装的棉花全是从豫北棉区带过来的一级棉,被单、被罩、被面全是从豫北新乡白露捎过来的纯棉粗布,床下摆着两双鞋子也是二姐李新梅亲手制作的手工布鞋。

每逢山上来人了,父亲总爱打听老家的人和事。从老乡口中得知,山上封山育林了,昔日光秃秃的山梁,如今变得植被茂密,到处是蓊郁葱宠、密密麻麻的马甲桷、红豆沟圪针;山民们大部分搬到平原,留下来少量的农户拥有数目可观的土地、房屋、树木等资源,过着吃不愁、喝不愁的生活。听后,父亲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二〇〇一年六月,五哥李甫君去豫北汲县开会,顺便去了山上一趟,来时拍了很多老家的照片。五哥回来之后,父亲缠着他问这问那。他从儿子手中接过一大沓子照片,一遍一遍地仔细端详着山上的人和物。

父亲是从小喝着山泉水长大的,是从小吃着太行山区的小米长大的,终生难改家乡的口味。子女们尊重父亲的意愿,每年托人捎来太行山区的小米、柿饼、酸酱菜、红薯粉、红薯粉条、红薯粉皮等。喝小米稀饭,吃酸酱菜饭,熬红薯粉条炖猪肉、红薯粉皮炖白菜,这是父亲的最爱。

父亲年轻时活事重,饭事赖,时常饥肠辘辘。他一顿能吃小米焖饭三大碗,还能喝一大盆汤。他说,现在天天像过年一样,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啥东西都没有味道、没有胃口。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一日三餐的饭量大不如从前了。

管住嘴,迈开腿。子女们多给父亲提供鲜鸡、鱼、蛋和奶制品、豆制品、蔬菜、水果,少摄入油腻性大的食物;他早晚去沙河大堤上遛一大圈,上午下午到沙河大堤健身器材场活动一个半小时。经过不懈地努力,父亲运动量增大了,饭量增加了,体质明显增强了。

(二十七)

二〇〇三年二月九日,我突然接到“父病危,请速归”的电报,便紧忙打报告,向部队首长请了假,立即乘飞机赶回河南。

次日中午,我医院病房见到了父亲。他面容削瘦,眼窝深陷,骨瘦如柴,两手像竹根,说话声音低沉。生活的艰辛,无情的病魔,把父亲折磨和摧残得快不像样子了。目睹此情此景,我内心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本来父亲身体挺健康的,吃饭、睡觉都挺正常的。这年冬天,漯河地区特别寒冷。正是这场寒冷,医院。谁知,病情每况愈下,越来越重。经医生介绍,很多老年人多器脏功能衰减,根本就经受不起这场严寒。

医院也没有回天术。我们尊崇大夫的医嘱,将父亲拉回到家中进行保守治疗。在返回的路上,我不仅思绪翻滚,浮想联翩,感触颇多,懊悔不已。

那年,母亲扈文英去世的时候,部队正在野外担负演练任务。返回营区时,我匆匆地踏上返乡的路,到家时母亲的葬礼已经过去一周了。母亲健谈、开朗、活泼、豁达,而且身体超好、特棒,每次探家她都会与我彻夜长谈。“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现在她再也不能陪我聊天,仿佛一夜之间我变成了没娘孩。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泣不成声。

去年我探家期间,父亲曾说过他有点腰疼,还说尿的颜色有点红。我还拿起他的夜壶看看,感到颜色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因此,这事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后来想想真是后悔莫及。“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我多么想尽孝,但是已经没有这样孝敬父母的机会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当兵在遥远的西部边陲,远离亲人和父母,平时想尽孝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怀着深深的愧意,决定利用探家之机,好好地报答和补偿我对父亲的养育之恩,尽一名儿子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父亲一直神志清楚,思维正常,语言表达很清晰。路上,他还不停地问这问那,因为家人向他隐瞒了病情,他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

回到家,儿媳早把床铺好了,炉子架起来了。大哥专门制作带空的方凳,方便父亲在室内大小便。

我和父亲睡对脸床,这样方便服侍老人家。白天,我陪父亲晒太阳,聊天,洗头洗脚。晚上,我陪他说话,讲一些老家的故事。夜里,我为父亲端茶倒水,接尿倒尿。

大哥在照顾老人方面有经验,有耐心。父亲干结便秘,他就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往外挖,一团一团往外掏。我和五哥承担父亲的医药费,每天主要靠打白蛋白针剂来维持和延续生命,日均医药费千余元。

出院后,父亲脸上有红色了,说话也有底气了。我就告诉父亲,等到你能恢复健康了,能下床走动了,咱们一起上街去吃豆腐脑、喝胡辣汤。听罢,他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盼望这一天早早到来。

善意的谎言是生活的希望,是沙漠中的绿洲,具有神奇的力量,有时真的会改变生命的轨迹。

美国作家亨利在《最后一片树叶》里就是讲述一个善意的谎言的故事。当生病老人望着凋零衰败的叶子而凄凉绝望时,充满爱心的画家用精心勾画的一片绿叶去装饰那棵干枯的生命之树,从而维持一段即将熄灭的生命之光。

这难道不是谎言的极致吗?如果开诚布公、直截了当是一种错误,我选择谎言。如果真情告白、坦率无忌是一种伤害,我选择谎言。如果是为了自己或他人不再痛苦不再忧伤,多一点谎言又有何妨!?

父亲还在幻想着身体早点恢复健康,天天盼着病情出现好转。这时医生悄悄地告诉我们,靠药物来维持生命毕竟是短暂的、有限的,还是早做准备。

五哥暗中着手料理父亲的后事,提前预订好了寿衣、灵棚、灵床、灵车、音响、唢呐班、骨灰盒、酒店等,用来招待客人的瓜籽、糖块、水果、香烟和酒。

父亲白天很少合眼,夜间彻夜难入眠。他睡梦中经常出现小时候,在山上放羊、放牛、下河游泳等画面,尤其在放羊中那甩鞭声、口哨声、吆喝声清晰可辨。父亲整夜整夜是睡非睡,看后真让人难过。

这天,上午父亲坚持坐起身子,自己端碗吃饭。下午他趁着身旁无人之际,没有打搅任何人,临终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静悄悄地走了。

桌子上台历显示时间:

二〇〇三年癸未农历二月十六。

是年,父亲享年八十四岁。

天高云淡,万物潜藏。撒手人间,驾鹤西去……

红烛在闪,黄裱在燃。红日昭昭,明月皎皎。黑暗无迹,忠孝难寻……

八十多个春秋,草木发又归地,归而复发,年年往复,岁岁转换。周而复始,往复不息。在万物潜藏之际,您回归大地,魂归故里。

岁月匆匆,虽短犹长。回首往昔,只有艰难困苦伴您一生,劳苦操劳陪您一世,和善慈爱为您心,互助相邻为您行。

父亲,您受尽人间磨难,却未能享福一日;今日您回归尘土大地,驾鹤西去,用苦难的一世,圆满“功德”的一生。

父亲,虽儿女众多,却不能与您床边为伴。虽供子女读书,却不能与您面对面交心。虽有粥饭几碗,却不能拿勺与您喂食。我不相信人有来世,但我相信世间有转换,有因有果,不孝之子下一世还想做您的儿子,回报您今生的仁爱,赎罪我今生的不孝。

父亲,对您的仁爱,儿孙必将铭记。对您的善德,子孙必将力行。日月永行,大地厚实。您的音容将永驻我心,您的言行将永伴我行。

日月可鉴,苍天为证。您的仁义忠厚,善良大德,忍耐负重,坚忍不拔,光明磊落,将永驻我心。

“去去逾千里,悠悠隔九天。”父亲,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作者简介 李祥君,男,汉族,团职,党员,河南卫辉市(原汲县)狮豹头乡大猴梯村小猴梯自然村人;西安陆军学院毕业,研究生学历,新疆军区后勤保障部工作,现已退役。曾赴库尔勒参加“西部—”演习、赴俄罗斯参加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和平使命—”联合反恐演习和年7月赴乌鲁木齐参加平暴维稳行动等多场大型军事活动,创作有《走笔西北边关》和《情系大漠关山》2部专著,在新华社、《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人民军队》、《新疆日报》等报刊发表新闻作品多篇,其作品数次在军内外获奖;其中是《解放军报》、《人民军队》、《新疆日报》等报刊特约记者。1次荣立二等功,7次荣立三等功,20余次受到上级的表彰和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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